裴晁没说话,只是握着茶柄的手一紧,指骨根根分明,可见对方有多瘦。
陆莫宁叹息一声:“我这次来宁州,就是因为翻看江栖镇过往卷宗发现十五年前裴氏女一案有问题,想要查昌荣欢,刚好对方递了手,我就接了。可没想到……这么巧,却又这般迟。”
裴晁的呼吸一顿,惨然笑了声:“大人,你或许不知,我从未后悔,从我开始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从未后悔过。
从十五年前,我就在想,也许下一任县令,会是一个好官,他会发现端倪,会还家姐公道,会为裴家、石家洗脱冤屈,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岁月早就磨掉了我心底的希冀,从十年前,我就开始谋划了,不早不晚,这也许,就是命。
惩罚我脏污不堪的心,沾满鲜血的双手……”
陆莫宁摇头:“于法,你错了;可于情……你没错。你不用如此……”
站在房梁下的洪广平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仰起头,瞧着房梁的瓦片像是线珠滴落的雨滴,他突然后悔了,他不该因为一己之私,觉得老头儿是为了裴家的事死的,不该有偏见,挡了那么多的县令。
可即使真的发现了,这世间又哪里有一位陆大人,能真的力挽狂澜不畏权贵?
裴晁摇头:“大人,你没有揭穿我,已是万分感激。既然大人今日来了,那么我也就不瞒着了,大概大人还有一些疑惑,那么,我就一一从头到尾告诉大人好了。”
屋外是连天的雨幕,屋内是裴晁轻缓的嗓音,不疾不徐,却莫名让人觉得苍凉。
陆莫宁也就是在这时,终于知道,裴晁当年是怎么逃掉的。
十五年前,在裴氏女案发之前,裴晁就依然认识了昌文柏,只是那时昌文柏只有七八岁,与洪广平一样的年纪。
裴晁的父亲裴雄是远近闻名的猎户,连洪老衙头都忍不住攒了银钱给小洪广平买件皮子做衣裳,更何况,是当时的县令昌荣欢。
昌荣欢也去过裴家一两次,昌文柏那时就见过那个瘦瘦小小的小裴晁,只是因为昌荣欢不许他与这些人家来往,他也谨遵父训。
“……那时我身子骨不好,父亲不许我去学堂,我就趁机偷偷前去,趴在那里偷听,一来二去,就被昌文柏那时看到了,后来……就熟悉了……只是……并未告知大人,若是告知了,怕是也不会让那般的官家小公子与我这种……”裴晁苦笑了一声。
后来虽然认识了,但是也不过是下堂之后抽空陪他一二,后来裴氏女被污,裴家的人并未告诉过小裴晁,也是,小裴晁那时只是五六岁的年纪,就算是告诉他,他怕是也不懂。
直到事发,裴氏女被抓,裴家陷入了y-in云密布之中,后来裴氏女被判刑,不忍受辱自尽,裴家乱了套,无人管小裴晁,他这才隐约觉得家里发生了什么。
那天裴家出事的时候,小裴晁的舅父听闻了裴家的事从外地赶了过来,他带着一子一女,一子与小裴晁年岁相当,一女年幼,当时小裴晁刚好生了病,小裴晁的舅父就带着女儿去给他抓药,小裴晁那时刚好听到裴父与裴母商议这事怕是不对劲,要告状……
不能让吾儿白白死了,还有石家的人,是他们连累了对方,若是昌大人能相信他们就好了。
就因为这句话,小裴晁记住了昌大人,想到昌文柏,就想着去找昌文柏,他趁着天黑偷偷跑了出去……
也不知怎么当真让他摸到了昌府,只是他不知道昌文柏在哪儿,就跑去了他们常常约见的后门,他躲在那里想等昌文柏出来,结果,就让他看到昌荣欢神神秘秘的送一人出来,那人带着几个手下,身上有同色的腰带,因为好看,小裴晁当时还多看了几眼……
他等了一夜都未等到昌文柏出来,等翌日他醒来回去,裴家已经出了事。
陆莫宁嗓子有些哑:“死的……是你舅父的孩子?”
裴晁眼圈泛红,大概是已经隔了太久,回忆了无数次,神情麻木了:“嗯,我那时年纪小,加上病得重,摇摇晃晃地走出昌府的后门,就听到外面都在说什么‘石家的妇人当真心狠,竟然灭门火烧,可怜那裴雄一家,竟是’……我那会儿不懂,可爹爹的名字还是记得的,就拼命往家里跑,到了半路……被舅父给拦了下来。后来的事,陆大人应该也猜到了,我们隐姓埋名远离江栖镇,只为报仇。”
陆莫宁却抓住了裴晁话里的重点,问道:“当年那件案子,与昌荣欢有关?”
裴晁垂着眼,似乎想到过往那件事,即使过去了十多年,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昌荣欢那个狗贼,从始至终他对这件事都是一清二楚的!”
裴晁咬着牙,“舅父当初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缺了一剂药,他去了省城去拿药,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因为周围的街坊邻居不认识他,他沉寂在废墟中寻了寻,只来得及抓到一片没烧掉的镶金的腰带一角。
那腰带,我见过……
就是当夜躲在昌府后门那里瞧见的昌荣欢送走的那个人手下腰间带着的,可当时天太黑了,我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面容……”
裴晁攥紧了手,咬着牙,磨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否则他何必等这么多年,他当时就找到凶手手刃对方了。
陆莫宁瞳仁黑沉沉的,深吸几口气才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我会帮你的,只是……你暂时不要出现了,那个人,我会替你找出来的。”
裴晁抬头,双眼猩红,咬着牙,攥着膝盖上的锦袍:“……大恩不言谢,陆大人,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是,我罪有应得,可……阿秋是无辜的,求大人放过她!”
陆莫宁深吸一口气:“阿秋就是你舅父那个小女儿吧?你舅父,是那位荆大夫吗?”
裴晁眼底闪过诧异:“大人你……怎么知道?”
陆莫宁轻叹:“这般的深仇大恨,若非是值得信任的,你断不会再惩治了凶手之前告知他人。”
除非,这两位,正是当年也牵连在内的受害者。
丧子之痛,丧兄之痛,对荆大夫与阿秋来说,也是永难忘记的深仇大恨。
裴晁眼底有泪光闪过:“是我们连累舅父一家。舅父是个大夫,表兄当年替我而亡之后,舅母……没能忍住丧子之痛,翌年就去了……若非是因为我……”
陆莫宁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使你当时在那里,也不过是多添了一条冤魂。”
裴晁哪里不知,可他就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裴晁怔怔摇头,“大人,阿秋与舅父他……”
陆莫宁道:“我会尽量保住他们的,你且放心。”
荆大夫只是知情者,阿秋却是难办了一些,但也不知没有办法。裴晁眼睛一亮,终于松了一口气,犹疑之下,才再次缓缓开口:“……怕是大人也猜到了,昌文柏他……不该死。”
他咬着牙,到底说不出第二句为仇人之子求情的话,可到底,他最后做的一件事,却是保住了对方的x_ing命。
“大人应该很好奇我为何会成为昌家的少夫人,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本来,我是要让他昌家家破人亡,永不安宁,可是……”裴晁抬起手臂,挡住了泛红的眼,“昌荣欢该死,可昌文柏是无辜的,他对昌荣欢做的那些事,一无所知。”
他明明是去报仇的,五年前,从他男扮女装卖进昌家为婢女开始,一切就是计划,他怕自己与家姐长得太像,又是男子,恐引起昌荣欢怀疑,所以干脆男扮女装,至少年龄上对不上,昌荣欢绝对想不到。
只是越接触,一年的时间,随着越来越了解,他越是对昌文柏下不了手,干脆就改变了计划,他故意设计了一场刺杀,成了昌文柏的救命恩人,不仅如此,在知晓了昌文柏对十五年前的他心怀愧疚还在缅怀时,他故意在养伤的时候露出了后背上的胎记。
果然……对方上钩了。
即使知道他就是当年幸存的裴家人,可对方并不知道昌荣欢做的那些事。
以为他因为裴家出事才成了孤儿,才不得已卖身为婢,对方愧疚之下,承诺要弥补他,要一生照顾他。
为了打进昌家内部,他故意引诱对方一步步对他动心,最终以强硬的态度求娶了他。
他这辈子,对不起两个人,一个就是当年无辜替他枉死的表兄;另一个,就是昌文柏,他利用了他的感情,却无以为报。
所以,他只能在开始实行计划的半年前,加入了那最后的一场戏,让对方从钥匙与卷宗,以及那些时间点知道他就是凶手,以为他假死逃离。
果然,那个傻子把所有的罪责都承担了下来,跑去认罪去了……
裴晁苦笑,“他多傻啊,我一直都在利用他,他最后明明都知道了,竟然还是去了……大人,你说他傻不傻?”
只是笑着笑着,却是有晶莹的泪珠滴落下来。
陆莫宁抬手,递过去一方帕子,裴晁摇摇头,一滴泪珠混着浓烈的感情与绝望滴落刚好滴落在陆莫宁的手腕上,刚好砸在木珠上,有极快的红光一闪而过,只是在场的两人都各自沉淀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到这点异样。
裴晁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让大人看笑话了,其实也不太麻烦,大人只要让他相信他成功让你相信他就是凶手了,一直那么关着他就好,否则,我怕他……会做傻事。等事发我行刑了之后,还望大人劝慰他几句,我相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