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默苍离在家。
三个月不见的小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芍药谢了,满墙的牵牛含苞待放,院中郁郁葱葱,浅葱浓绿,唯有池中朱鲤来回游曳,偶尔跃起,在满园绿意中抹上一点鲜艳的红色。他拿了水壶依次浇水,浇到一半的时候,听见背后脚步声响。
默苍离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男人穿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下面一条深蓝裤子,意外地不再是一身墨绿,手里也并没有拿着iPad。他的目光遇上俏如来的。
“来了?”
“嗯。”
“结尾写好了。要看吗?”
当然要看。
俏如来跟着默苍离走进屋里到了对方的书房。之前的一片凌乱已经不复,至少各种资料都已经塞回了书架,剩下书桌正中一叠稿纸。默苍离指了指之后,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就开始坐到一边去玩他的iPad了。
俏如来翻开了打印稿。
那是一个意料之中的故事。
故事从庙中一幅壁画开始,却又在序章之后迅速转向某个历史中几乎不存记载的时代。那时中原王权失落,武林为尊,九界之乱纷至沓来,两千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墨家试图展露头角——图谋多年的y-in谋家、壮志凌云的枭雄、少年侠士、向佛之魔、入魔之人……那种种已经隐没在时间长河之中的人事物,竟好似通过文字一一复生出来。俏如来没有仔细地看,他意识到其中有错误有疏漏——推断和野史的残片断句所残留下来的真实总有极限——可是那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在面前这个人都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不敢细看,迅速翻到了结尾——而那让俏如来停下了动作。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许多年之后,某个庙里请了一个极有名的画匠来装饰佛堂的两壁。委托人是当地的一位善人,他当年曾经在江湖上闯荡过,现在却已经垂垂老矣、享受着儿孙绕膝的生活。他对画匠说:我想请你画这样的两幅壁画。
画匠说:老爷子,这并不是佛经中的故事啊。
老人说:是的,这不是佛经中的故事,而是墨家钜子世代相传的仪式。
画匠隐约听说过传说中那些y-in谋家的传闻,然而他并未曾听说过弑师血继的故事。即使老人讲解之后,他仍是殊为不解:为何您想要让我创作这样的壁画呢?
老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墨家钜子都是这样,但是我认识的那个钜子,他的心里从来都压着这样的一块石头。他不能原谅自己做过的事情,即使别人或许不是这么认为的。
您想说他做的是对的吗?
不,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就算在墨家的道理之下,那也绝非是正确的,然而,那却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您才要我画这样的画。人心之中皆有修罗,人心之中皆有天人,修罗和天人本是一体——画匠思忖着,最终又说,然而对于被杀的那个人而言呢?即使世人都会认为那样的牺牲是必须的,他的师尊——
我倒是认为,事实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反。不,不如说一开始,他的师尊就从未有过丝毫的怨怼。如果,假如这两人还有相见的一日,我想他要说出的那句话,一定不是——
文字中断在这里。
俏如来站在桌前,缓缓地放下最后一张稿纸。
那当然不可能是真实的故事。也许庙里的壁画和墨家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但小说最后那仿佛蛇足的尾声,他清楚地知道,只是写给他一个人的。
那是默苍离要对俏如来说的话。
他要说什么呢?
俏如来不知道。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恐惧将他固定在了原地,他没法转身,不知道说什么,甚至心里也被太多的东西所盛满而无法思考下去。
然而那人走到了他的身后。
修长的手指将散落的稿纸收拾在了一起,然后轻柔地拭过他的面颊。
“你不知道自己在哭吗?”
“……咦?”
俏如来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颊边有些微凉。这太丢脸了,俏如来想,可是就像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开关被打开了一样,泪水无法停止地、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这一切已经压抑了太久。几乎有两辈子那么久。
“傻瓜。”默苍离低声地说,声音简直柔软得过分,“你真的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吗?”
俏如来用力地擦去泪水(即使眼泪还是停不住),抬起头,毫无退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最终青年开口了。
“师尊。”
男人俯下身,一个吻落在他的眼角。泪水的咸涩流入唇齿之间,那一点热度则慢慢延烧开来。他听见那个人说着他以为永远不可能听到的一句话。
“你做得很好。一直都是。”
纵使迟到了这么久,这么久。
我依然在这里等待。而你再一次来了。
窗外,沉睡了十七年的蝉正发出第一声响亮的长鸣。
夏天已经到来了。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