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锐盯着人看的时候,黢黑的瞳仁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他的腮帮子鼓起了一块,在嚼着刚才的苹果。
他蹲下来后,递给程皓一个铁盒。
程皓认出那是某种装月饼的盒子,他心中诧异,该不会是要请他吃吧?这种时候?盒子看起来不像是新的,接过来才发现它并没什么重量,里面装的应该不是月饼,程皓心里更疑惑了。
宋锐:“给你。”
他看向宋锐:“给我的?” 宋锐点头,目光落在程皓脸上,在等他的反应。就在他的注视下,程皓打开了手中神秘的盒子。
房间里的两人一起蹲在地上,像小孩在商量把心爱的玩具藏在哪里。
看到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之后,程皓瞬间觉得手中的盒子的重量变得更重了,重得他几乎要拿不稳。
里面放了一整盒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新的旧的,整钞零钞都有,其中还有零散的几个硬币。他甚至发现在盒子的最底下,竟然还放着身份证一类的证件。
这些看起来像是宋锐全部的积蓄。
他一愣,顶着莫大的压力看向一旁的宋锐。什……什么意思?一来就给他这些钱?
宋锐这样直截了当,面无表情的脸也看起来十分之坦然。收了人家钱的程皓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抱着那个盒子,斟酌了一下,问:“那个,是想让我去别的地方租房子吗?”
宋锐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语气有些恼:“不是。”
他一皱眉,程皓就更猜不出他的心思了,这些看起来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扔给他了?程皓愣了一下,改口道:“那……我帮你保管?”
宋锐站起身走开,程皓看到他走到客厅去拿苹果吃。留下他在房间里,看着手中的盒子反应不过来。
没存银行,里面这些钱应该是宋锐一点一点地攒出来的。
他应该出去把盒子还给宋锐的,但是一想到这个,程皓就觉得自己挪不动脚步。为什么要给他这些钱呢?真的只是想让他保管这么简单?
程皓被迫捧了一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出房门的时候,看到宋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出来,宋锐站起来,说:“我去买饭。”
程皓这才发现已经时间到中午了。宋锐问他:“有没有不吃的?”
他看到桌子上的盘子已经空了,说:“没有,什么都可以的。” 宋锐就离开了。
刚才程皓洗多了,四个苹果,他本来还想着剩下的自己吃掉,结果宋锐吃着吃着,一个人就把剩下的苹果都吃完了。
也对,要不是程皓自己知道,谁会想到这样的气势凌厉的宋锐其实也才十八岁,正是多少都吃得下的时候。
宋锐c-h-a着裤袋到了楼下,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一摸口袋,空的,他才想起来,他的钱现在都在他哥那里保管着。
*
这家店不知道开了多久。没有后厨,店门面就是一个大排档用的炉灶,周围一圈油渍黑得发亮。门口白底红字的招牌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成一边是脏黄的颜色。这家店仍然开得红火。
宋锐穿着件老头背心,站在门口油烟熏不到的地方,等自己的炒面。
炒菜的刺啦声和炒勺碰锅的铛铛声火热地混在一块。
肩宽腿长的宋锐把老头背心穿出了时尚感,像个模特。肥胖的老板娘新烫了一头卷卷的头发,平时大多数时候她只负责坐在柜台后面记单。她伸长脖子,八卦地问宋锐:“锐啊,姨问你,早上那个拖着箱子的年轻人知不知道是谁,说是进了你们那栋?
宋锐嗯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黝黑的瞳仁闪过一抹明显的得色。
老板娘八卦兴致更浓了。谁啊,能让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子这么开心?
宋锐没怎么说话,然而早就对这小子一贯的臭脾气习以为常,老板娘还想再接着挖掘,就被一连声激动的 “锐哥” 硬给打断了。那声音由远及近,是一路喊着过来的。后面飞快地钻出来一个面色黄蜡、眼睛放光的小个子。
老板娘的儿子老二,从小就一心想跟着大哥混社会。一天天的逮着谁就叫跟在谁后面叫哥,特别是对长得凶而且不好相与的无辜的宋锐,态度一向狗腿非常。
宋锐后退一步。老二被老板娘骂骂咧咧地拎着耳朵丢去打包餐盒。
他手脚麻利地把两盒热腾腾的炒面和一次x_ing筷子装了塑料袋,打了个结后两手递给宋锐,跟在他后面嬉皮笑脸地问:“锐哥锐哥,今天有客人哇?”
宋锐对他身后的老板娘说:“钱我下次还。” 一旁的老二拍着胸脯就义气应了:“好嘞!锐哥您慢走,下次还来啊!”
他提着两个一次x_ing餐盒,一个人走回小区里。
小时候没人和他说话,养成了这样寡言少语的x_ing子。他自己觉得挺好的,小的时候不用说,现在反而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他没有爸,他妈爱赌,整天里不管他。有时候想起来就给两个钱,有时候不给。宋锐长期以来处于被放养的状态,是个野生野长的人。
他对家人的概念一直以来都很淡漠。如果生他的那个女人就叫做家人的话,那家人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他好像和别人不一样——他的感情一直以来都是很稀薄的。不是没有感觉,而是从来都没人会关心这些以后,他的感情在日渐萎缩,慢慢地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从来没长久地喜欢过什么,讨厌的也不放在心上。
随意吧。他的生活就只要想着怎么赚够钱养活自己就好了。
第一次见到程皓是在他爸家里。过了那么久,宋锐早就忘了当时为什么去的,在泛黄的记忆里,他也是仅仅去了一次而已。
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白白嫩嫩的小男孩,两只脚都够不到地。小身子穿着考究的小衬衫,一对眼睛黑亮水汪。大人叫他坐着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连两条短脚都不晃动一下。
他小小的身子笼罩着一层白绒绒的细光,整个人柔软极了,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宋锐的手被他妈抓着,没法走过去细看。
后来是从哪里知道的,原来那个人竟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宋锐也知道了,自己应该称呼他叫哥。尽管他一次也没机会把这个字叫出口过。
对家人向来无感的他,第一次感觉到家人这种关系的奇妙。
如果家人可以自己选择的话,他就想选那个小孩。
他住的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群街巷里的混混很多都是称兄道弟,咋咋呼呼的,或者用来示弱讨好。宋锐见过太多,但是这个人不太一样。
只要说出这个字,两个从来没站在一起过的人,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就会被点亮。
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孤身一人的。他们说他学坏了,这也没什么,反正怎样都是长大。但是他现在有一个哥了。
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他哥小小一只,很可爱的。
哥。
宋锐感觉心口在微微发热。
但是他现在还没办法叫出这个字。他哥刚到这里,和他一点也不熟。他们之间有一层透明的隔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合适的气氛可以让他正式把这个称呼叫出口。
*
程皓本来已经把带来的行李的东西拿出来了,抬头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地方放。
房间就一个,柜子也就一个,无论他放哪都显得很扎眼。一张桌子只被用来堆放杂物,除此之外,没地方让他安置东西了。
程皓又把东西都收回自己的行李箱里。
他的东西不多,和他的人一样,只占了房子里小小的一个地方。然后捧着那个装钱的铁盒,小心地把它放在了自己的箱子上。
最后他抬起头,蹲在地上打量这个安静的屋子。
过了有一会,宋锐回来。门一打开程皓就从沙发站了起来。他把钥匙放在玄关柜的时候,习惯x_ing地用脚带上门。哐的一声,震得程皓内心也跟着一个小哆嗦。
他这个便宜弟弟,从刚才开始脸上始终都是不带表情的。程皓实在猜不透对方的喜恶,心里更没有安全感了。直到两人坐下来吃饭,程皓想起来,自己刚才本来要问他话的。
“宋锐,这里有网吗?”
宋锐刚掰开筷子,从炒面里抬起头。见他看过来,程皓伸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电脑。
不过宋锐不说话不是因为这个。他想起来了,自己平时的少有的娱乐活动就是客厅里房东留下的那台电视,所以下意识忽略了这个问题。
“没有。”
“啊……没事,我也不是经常用。” 程皓说完,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他还是不能习惯和那么漂亮的眼睛近距离对视,心里虚虚的。
程皓其实没什么胃口。炒面干巴巴的,他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宋锐埋着头,一直把那盒不怎么好吃的炒面吃得见底。
他下午还要出去干活。
宋锐从辍学就开始赚钱。当搬运,当帮工,当快递员,沉默地干着所有不需要学历的能赚点用廉价劳动力换钱的工作。大多都是临时的,哪里有活能干就往哪里去,在夹缝里生存。
程皓等他再次出了门,才感觉这间房子里宽松了不少。
宋锐的人冷是冷了些,只要以后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就好了吧。现在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自己,程皓应该感谢他的。
程皓想到了什么,他复杂的目光穿过房间的门,落在自己那个行李箱上。里面不只有他的东西,箱子的最底层,还压着一封律师函。
他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宋锐。如果说了,程皓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