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终 作者:玖拾陆(一)【完结】(71)
“老太婆啊,”甄老太爷喘着气道,“寺里的事情,全瞒下也是不可能的,旁的不管,菩萨跟前醉酒就是大罪过了。”
侯老太太会意,颔首道:“我晓得,是谦哥儿不知从哪里得了酒,在菩萨跟前吃醉了,六娘跟她两个嫂嫂去取泉水,师父们寻来,只好由几个婆子去把谦哥儿拖回来。谦哥儿酒劲大,在院子里闹腾,倒把在屋里休息的婷姐儿与云萝都吓了一跳,两个人关着门不敢上去劝,亏得是六娘他们回来了,这才收拾了烂摊子。”
甄老太爷听完,半晌道:“就是这样。”
甄氏把这个说辞告诉了杜云萝。
杜云萝颔首,又问锦蕊:“记下了?”
锦蕊心里再是对甄文谦不满,也知道事情轻重,垂首道:“奴婢知道的。甄家大爷是在菩萨跟前撒酒疯的,叫妈妈们带回来,在院子里又闹了一通。当时婷姑娘与姑娘在屋里一道歇息,听见动静,叫奴婢去看了眼。一看闹得厉害,就叫奴婢与婷姑娘身边的姐姐一起守着门,总归外头又妈妈们应付。”
第109章 念旧
见锦蕊如此通透,甄氏也就不再叮嘱了,只与杜云萝道:“原本还想在桐城再住上四五日的,今日出了这样的状况,不如早些回京里去,你父亲也好早日去衙门里。”
杜云萝颔首,虽不是她理亏,但也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陈氏、甄文婷她们,不如干脆回京里去,等过上几年,这些事体也就淡了。
毕竟是甄氏的娘家,杜云萝不想甄氏与从前的她一样,与娘家闹到不能回头的地步。
甄老太爷用上了药。
甄子珉得了信赶来,半途遇见王氏,他被拉着听了来龙去脉,目瞪口呆,到了筵喜堂里,嘴上万万不敢提那青连寺里的事体,只关心甄老太爷身体。
甄氏又在娘家留了一日,毕竟老父病中,她就这么回京有些说不过去。
见甄老太爷吃着药,精神好了些,甄氏便提出了回京。
甄老太爷长吁短叹,侯老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心中不舍归不舍,还是点头应了。
临行前,杜怀礼带着妻女去给老丈人夫妇磕头。
甄老太爷把杜云萝叫到床前,道:“云萝,外祖父老了,但没有糊涂,孰是孰非,心头这一杆秤是清清楚楚。你受了大委屈,你也忍下了,这个当口,外祖父不能替你做些什么,但是云萝,这事体,迟早有一日,外祖父会给你一个交代。”
杜云萝怔怔望着甄老太爷。
甄老太爷的年纪远远长于杜公甫,杜公甫碍于脚疾,走路一拐一拐的。而甄老太爷的腰背已经直不起来了。
他爱逗鸟爱哼小曲爱与一群老头儿下棋品茶,但他的岁数摆在这儿,无论是拿筷子还是端着茶的时候,杜云萝都发现。外祖父的手会微微发抖,偶尔,连脑袋都像个拨浪鼓一样。
躺在床上的甄老太爷没有戴帽子,露出光了一大片的脑袋,看起来比前几日又苍老了几分。
杜云萝老过。越发能体谅老年人心境。
真论起来,她是外孙女,生在京中长在京中,两世加一块,在甄老太爷跟前的日子都没有一个月,与甄文谦这样的嫡长孙是天壤之别的。
亲疏有别,甄老太爷便是死死相护甄文谦,杜云萝也不会觉得意外。
因而,甄老太爷此刻的这番话才越发叫她触动。
就算只是嘴上说着好听的,落在耳朵里。那也叫人心里舒坦不少,不是吗?
杜云萝半蹲在床前,柔声道:“外祖父,您的身子骨最要紧,您养好身子,等您七十、八十大寿时,我再随母亲一起来看您。”
甄老太爷咧嘴笑了:“把你母亲嫁到杜家,是老头子这辈子做得最聪明的事情了。”
甄氏抿唇,眼眶微红。
杜怀礼上前,又说了一番会好好照顾妻儿的话。听了侯老太太几句叮嘱,一家人才退了出来。
王氏等在门口。
陈氏自打那日起就卧床不起了,大抵也是没脸再与杜家人打交道,干脆病歪歪躺着。家里事体都交给了王氏。
甄子琒忙着在甄老太爷跟前伺疾,甄文谦因着在菩萨跟前撒酒疯,叫他打发去祠堂里跪着,到了现在都没放出来。
王氏挽着甄氏,一面走,一面低声道:“底下人都吩咐妥当了。不敢胡乱说话的。我问了谦哥儿身边伺候的小厮,酒的事体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谦哥儿又是一言不发……”
“说不出个所以然?”甄氏顿了脚步,奇道。
王氏苦着一张脸,按说都是半步不离地伺候着的,可那小厮不仅说不出酒的来历,甄文谦撒酒疯时他连影子都没有,问起话来,翻来覆去都是失职了离了主子身边,旁的,就没有了。
王氏气得不行,想着这毕竟是甄文谦的小厮,叫人拎到了陈氏跟前,陈氏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她不惹麻烦。
甄氏见王氏不似诓她的,也就不追着问了,事已至此,弄得再明白又能如何?最要紧的是杜云萝没事,锦蕊也说,姑娘这几日夜里歇得比去青连寺之前好多了,不会睡不着,也不会做噩梦,这叫甄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了。
与王氏告别,杜云萝随着甄氏上了马车。
甄文渊骑着马,送他们出了城,这才策马回去。
锦蕊看了两眼,撅着嘴道:“甄家二爷不愧是琅琊王氏的外孙呢,举止言行皆有风度。”
说罢,见杜云萝兴致缺缺模样,锦蕊把后半句“与甄家大爷截然不同”给咽了回去。
返京时不用绕道历山书院,一路上又很平顺,杜云萝还没觉得坐马车累得受不了,就已经到了京郊了。
青连山青连寺中。
山上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山泥滑落,虽然远不到造成危害的程度,但也污染了泉水。原本打算三日后启程的穆连潇与穆连慧不得不再多住了两日,等泉水再次清透之后,才命人取水,准备回京。
穆连慧又去药王殿前转了转,身边的小丫鬟是个虔诚的信徒,跪在菩萨前头求了良久。
穆连潇来寻她:“大姐,该启程了。”
穆连慧回过神来,笑了:“又去找空明师父了?他肯开口了吗?”
“空明师父哑了多年,怎么能开口?”穆连潇失笑。
穆连慧抬头看向大殿内的药王菩萨像,喃喃道:“也许哪一日,得了药王菩萨庇佑,就能开口了呢……”
声音极低极清,穆连潇没有听见,疑惑地看着穆连慧。
穆连慧抿唇:“我是说,你既然知道他开不了口,又何必再日日去他那里。他已经出家了,你拿凡尘之事叨扰他,不好。”
“也不算叨扰他,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如何了。”穆连潇笑容淡了许多,望着这闭门谢客后空荡荡的寺院,心里腾起一股无奈来,“无论如何,他都是家中老仆。”
秋风吹过,穆连慧把吹到眼前的发丝挽到耳后,叹道:“就是因为是老仆,才越不过心中那道坎。阿潇也是念旧的,你肯陪我来青连寺,其实也是为了见一见空明师父而已,不是吗?”
第110章 老仆
穆连潇没有否认。
空明师父的俗家名字叫穆堂,他的父亲曾随穆老侯爷出生入死,被赐了穆姓,穆堂十五岁时,就被拨到了才五岁的穆连诚身边,教导他最基本的功夫。
穆连诚将穆堂当作兄长,穆连潇几兄弟与长兄年纪相近,在祖父、父辈们出征时,也经常围着穆堂,由穆堂带他们习武。
直到永安十三年的深秋。
穆老侯爷和三个儿子在边关战死,穆元谋带着穆连康、穆连潇去边关扶灵回京。
到达北疆时,那儿已经是一片冻土。
狂风、大雪,与京城的冬天截然不同。
返程的一个冬夜里,穆连康失踪了,随行的把附近寻了个遍,都没有穆连康的身影。
穆堂红着眼睛寻了三天三夜。
待棺椁归京,穆堂给吴老太君、给穆连康的母亲徐氏磕了头之后,本想以死谢罪,却最终叫青连寺的住持大师劝住了,皈依了佛门。
如今算来,离穆连康失踪,也有差不多五年了。
北疆遥远,连吴老太君和徐氏都已经接受了穆连康回不来了的事实,可想起长兄,穆连潇多少还是存了一份牵挂。
穆连康失踪时,穆连潇刚刚十二岁,因为祖父、父亲的死而郁郁,扶灵回京的路走得浑浑噩噩,当时的状况。事后回忆起来,也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
穆连潇问过穆元谋,二叔背着手站在窗边,良久才道:“那日是你三叔的断七前夜,路途之中没法讲究,就搭了个棚子摆了灵牌上香。那夜你困得早,就睡了。我催连康也睡一会儿。他不肯,说这是他父亲七七的最后一夜。我想也是,就没拦他。守到四更天。我也没撑住,见穆堂还是另外几个兄弟都守着棚子,我就睡了。等睁开眼睛,才知道连康不见了。穆堂打了个盹。醒来就没人了。”
依着穆元谋的话,穆连潇多多少少想起来一些。他记得途中搭过棚子,记得他给穆元铭磕了头,后来就稀里糊涂了,大抵就是困了的缘故。
穆堂为此自责不已。若不是他犯困打盹,就不会出那样的事情了。
在穆堂出家后,不仅是穆连潇。连穆元谋、穆连诚都来探望过他,可遁入空门的空明师父却说。俗尘之事,都已经过去了,他如今诵经求佛,只为了赎罪。
一年后,空明师父的心肺出了些问题,咳了几个月,嗓子彻底坏了,也就说不了话了。
穆连康的失踪是有穆堂的原因不假,可毕竟他是家中老奴,父亲跟着老侯爷征战沙场,连徐氏都说,一切都是命。
可空明师父却依旧如苦行僧一般,劳筋骨、饿体肤。
不过几年,连穆连潇都很难再在空明师父的身上寻到当时穆堂的痕迹了,他完完全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阿潇,”穆连慧唤了一声,望着药王菩萨慈悲的面容,道,“若是如此能让他心灵解脱,你就随他去吧。以后也别来了,他每见到我们一次,他就会痛苦一次,会让他想起他的罪恶。”
穆连潇静静看着穆连慧,叹道:“大姐在普陀山诵了三年的经,说出来的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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