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阁主笑吟吟地望着远处水阁,说道:“倒不知道微云子原来与萧家的小郎君交好。”
苏子京只能见招拆招:“人生若有缘分,谁与谁都能投契。”
“呵。”玄机阁主轻笑一声,理了理衣袖,起身离席,还留下一句话:“果真投契么……清阳子还是留点心吧,莫要重演当年的惨剧。”
苏子京不答,举杯送他离开,心里想起自己一时不查便让华阳首座将闳溟塞进清阳宴席的事,把“华阳子陆安然”六个字暗骂了无数遍,最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水阁。
阁中的谢子寻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你待如何?”
他闭关的那段时间总是受到萧翎搅扰,无论是在灵台中还是苏醒时的躯体上,他都留下了来访的痕迹,可奇怪的是,他的打搅没有让谢子寻陷入难关。
闭关是取静与专,有的人为了不被打扰,会刻意封闭自己的五感六识,沉心于寻道和修行之中。谢子寻不需要这样做,他心x_ing坚定,一向能闹中取静,也早已习惯了摒弃一切的空冥与寂寞。
萧翎的到来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是片刻安逸与放松,是软红尘里琐屑杂思,是含笑面孔和温暖的掌心。他带来的是俗世,一如他初见谢子寻便送来的惊涛骇浪,从来炽热而浓烈,一洗空旷与清静。
那是谢子寻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是未入世的人,其实并不能算出世,他冷淡清傲,前有师尊庇护,后有苏子京扶持,很少为俗务挂心,也难谙人情往来,一生最出格的事,不过是悄悄望过萧允。
他的修为步步上升,道却要走到尽头了,因这世上许多事许多情是他未能懂也未曾见的,道法自然,他不知何为“自然”。
故而他纵容萧翎,未尝不是在利用他,也就没有想过提前出关,取回心血。
当时的誓言立得模糊,真要取巧容易得很。
现在萧翎忽然到来,问他,要不要提前终结誓约。
他不能懂萧翎的心思,他们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这其中既有x_ing格的差异,又有阅历和年龄的区别。
谢子寻便觉得,萧翎是握着主动权的人,他提出要解除誓约,那大约是不愿再拖延下去了,原因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最终的决定。
既然如此,那就解吧。
“你要如何才能解除誓约?”谢子寻又问道。
萧翎怒意早已冷却,见他态度一如自己所想,竟不知是心里是好笑还是怅惘,背靠着门笑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年岁尚轻,不该如此沉溺情`欲。”谢子寻平淡地劝诫,倒好像萧翎不是沉溺在他身上一样。
萧翎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微云子又来替家叔管教我吗?”
谢子寻浑然不懂这两件事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听他语气挑衅,言辞无礼,便有些不悦,微微蹙眉。萧翎看懂他神情,以为他是听自己提起萧允而生怒,心里又不痛快,脚下乱踱了几步,背对谢子寻站着。
瞬息之后,他听到谢子寻站起来,说道:“跟我来吧。”
过去他和谢子寻相处时,何曾见过他如此顺从,现在为了摆脱他倒是配合得很了。
萧翎猛一转身盯了谢子寻半晌,忽然低声一笑,说道:“去哪儿啊,这里不是很宽敞吗?”
欢声笑语嘈杂热闹,乘风越过水面,悠悠送到阁中,许多人聚集在不远的地方,其中不乏耳目灵通的能人异士,但凡有一丝不慎,局面就会难以收拾。
“萧翎。”谢子寻沉声一唤,怒意乍显。
萧翎举起手,掌中红光莹然:“子寻,你得听我的。”
他拿心血威胁,谢子寻愈发不从,连回声也没有了,面带怒色,紧盯着萧翎。
萧翎没有心思哄他,也不肯因为他的抵抗罢手,却将心血收了起来,神色平淡,说道:“行吧,我不胁迫你。”
他一边说,一边向谢子寻走去:“可即便我不胁迫你,你又能怎么样?”
“你敢杀我吗?”
“你敢将我打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事吗?”
“又或者你想装作与己无关,一剑砍断我的手?”
诛心之语句句吐出,萧翎几乎是踩着谢子寻的底线在向前。
“哦,我倒忘了,你的剑呢?”
“从前是我胜之不武,不如你拔出剑来,我们再比过,若是我赢了,你就乖乖跪下做我的禁脔,怎样?”
谢子寻一拂袖,喝道:“够了!”
萧翎一气说完,脸色像是怒得微红,胸膛起伏着,瞪了谢子寻一会儿,恶狠狠地撇开头。
谢子寻无声捏诀,一个无形结界落下,将水阁笼罩在内,外面的声音顿时消失。
萧翎讶然回头,只见他合上窗,望着自己,什么也没说。他发现自己无法再猜出谢子寻的心思,难以忍受的陌生感汹涌如潮。
随后,谢子寻除去外袍,解开腰封,中衣即刻半敞,露出暖白的锁骨,凹陷的地方盛了一缕黑发,折s_h_è 着盈盈灯光。
佳人宽衣解带,令人心旌动摇,萧翎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麻,几乎想打一个寒战。
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有什么他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东西。
他疾步上前,抱住僵硬的谢子寻,手从他身后拉起衣领,将裸露的半个肩遮住。
谢子寻听到他渐渐平缓的呼吸,还有落在自己颈侧的吻,极轻柔,几乎只是触碰,转瞬即离。
两人僵持半晌,萧翎退开,为他掩上衣襟,外袍也捡起来披好,将每一丝褶皱都抚掉,最后轻声道:“对不起。”
分明是谢子寻先退让,最终放弃的却是萧翎。
谢子寻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恍惚觉得他成长了许多,显得肩背都宽厚了。
他倏然而来,翕忽而去,什么也没拿来,也什么都没带走。
只惊起了谢子寻压在心底,不去在意也不去回想的影像。
那是少年含笑的双眸,在黄昏下,伴着一架蔷薇与浅浅呢喃:“子寻,我心悦你呀。”
第十二章 惊起
谢子寻敛衣落座,灯火仍然繁盛,许多人已经离席,往来祝酒,密语细约,当中掩藏了无数陷阱机锋。修士从来不是世外之人,名与利,权与财,未曾有一日消逝。
对谢子寻而言,这些确实是不重要的,他看着无数人扑身烈火,从未觉得向往,反而透骨生寒。师尊的警戒犹在耳畔,此身入道,当得则得,当舍则舍,若过分贪心,终是作茧自缚。
他求的东西很少,只是亲友平安,青冥无恙,再过分一些,或者还希望清阳与华阳能够和睦相处不再争斗,至于情缘风月,曾经惦念,却从未真正用心去争取过。
不过是将一幅单薄缥缈的画卷在心里存了许多年而已,不说破便仍然留着,说破了,其实是一无所有的。
他在嘈杂与纷乱中出神,苏子京靠过来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及时回应,惹来满含担忧的一瞥,只能摇摇头表示无恙。
须臾之后,弟子来报,玄机阁主已经先行离开,苏子京心里一突,隐隐有不祥预感,又见谢子寻神思不属,便打发他去休息。
谢子寻才坐下没多久,又被他撵起来,沿着灵光浮动的小径漫步,一路碧桃千树,暗香如水,让人的心也难以静下来。
萧翎把一个难题递到他面前。
于谢子寻而言,世上最容易对抗的就是刀霜冷剑,他无惧痛楚和折磨,躯体的劫难不能摧毁他的坚持,如果萧翎始终以初见的态度面对他,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无非是侮辱与轻蔑,与他人的敌意并无不同。
可萧翎却很快转变了,那几十天里,虽然不顾他的意愿,又很烦扰人,对他却并非全然不好。
不仅如此,两年之中,萧翎的成长十分可观,几乎完全脱去了稚气,从前那荒唐的锐意也消失不见,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学会退让和忍耐。
而谢子寻恰恰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不悉情爱,在这一途上矜持内敛,又拖延退缩,是只能让别人来迁就,却迁就不了别人的。
他只适合被人追逐,而萧翎做得很好。
那些他曾经想过、后来却压在心底的告白,终于挣脱束缚,来而复往地纠缠着他。
萧翎看着他从水阁里出来,回到席中,与苏子京说话,又看着他离开,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他已经清楚了,自己面对谢子寻总是无措的。不见他时心里有多少计划,见了全都付诸流水。
总是令自己不悦,也令谢子寻不悦。
最好是不相见吧,谁都能赏花,可有哪一个人能娶花为妻呢,本末倒置,于他并不合适。
年少时应该展翅翱翔,追求更高更远的东西,而不是在情爱中茫然迷惑。
他终于下定决心,斩断与谢子寻的一切。
人的经历和心思无法预测,他来青冥宗时尚且蓬勃而满怀期待,不曾想,转眼之间,事态就变了那么多。
萧翎端着酒盏站在角落里,突然感到时光荏苒,而夜风扑面,凉得刺骨。
宴席不过一夜,灯火渐落之后,来客都安排到驿院之中,等到明日集会过后各自散去。
从前青冥宗声名赫赫而各大世族齐心的时候,这集会是为了弥平矛盾、共同商谈未来的计划,诸如何处又有魔祸、当由何人承担,某处发现新的灵矿、归属于谁、应当拿出多少作为正道事务基金,都在商谈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