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坐在萧翎对面,膝上钧籁剑寒光如水。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萧翎也劈了。
屋外风声渐起,谢子寻嗅到浑浊的气息,知道是要下雨了。
他很累,连一根指头都不想抬起来,萧翎留下的齿痕虽然不再渗血,但还是隐隐作痛,不止是那些伤痕,他觉得自己每寸筋骨都酸疼,也不知道萧翎到底折腾了什么,百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然而现在还不能松懈,谢子寻阖目调息,灵力冲刷着经脉,滋养躯体,艰难地洗去疲惫。
萧翎百忙中分出神来看他,看他胡乱披着单衣守在自己旁边,腰身细瘦,勉力撑持,指尖都在颤抖。
为什么还不走呢,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你心中,是否也有我的一席之地,让你不能轻易抛却?
杂念只存了一瞬便被扫开,萧翎竭尽全力压制狂暴的灵气,引导它沿着既有的轨道奔流,拓宽经脉,清肌伐髓,最后聚集在灵台,凝气成丝,炼出一颗元丹。
太艰难了。
像河蚌生珠,一点点累积缠绕,因为过于猛烈的灵气冲突而不断溃散,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曾经以为简单的破境之举,艰难得仿佛飞越天堑。
谢子寻忽然发现萧翎脸上在渗血,然后扩散到全身,肌肤上绽开无数细碎的伤口,鲜血如露,滴滴涌出。
是灵气流转得太猛太久,躯体承受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萧翎会被自己的灵力由内向外破开,轻则功力尽毁,重则爆体而亡。
谢子寻不得不出手,强行推动河水反流,使灵力外泄,然而不过刹那,另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他的举动。
萧翎不愿退。
他觉得自己还有争斗的余地,所以哪怕是踩在生死边缘,他也不肯就此退缩。
谢子寻几乎想甩手而去。
炸死他一了百了。
他愤怒地攥住萧翎手腕,灵力再次涌入,同时开通自身回路,与萧翎的灵力混合流转,形成一个新的循环。
有之前双修的基础在,这个过程很顺利,但是经脉被冲击的感觉非常糟糕,又让他想起萧翎当初强行往他体内输送灵力的场景,当下手上又加了三分力,染得指缝里都是血。
萧翎一得余隙,自然抓紧时间凝结元丹,他天赋卓绝,又没了后顾之忧,片刻之间便成功建起雏形,最艰难地一步也就过去了。
谢子寻趁势撤手,嫌恶地看着满手猩红,想起身沐浴,却软倒在地。
明明没有受伤,无力成这样,令人心生烦躁。
他拧眉喘息,运转灵力,毫不怜惜地四处冲撞,激起更深更重的疼痛,力气倒是回来了,便站起来走进水中。
腥气萦绕在鼻端,谢子寻恍惚地想,睡了别人险些弄死自己,萧翎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第十五章 衷心
残春初暑相交时的大雨骤然而来,谢子寻听到屋外簌簌之声,那是芭蕉和莲叶在雨中颤抖,池塘被打出一圈圈波纹。
绵绵无尽,细碎恼人。
他靠在池壁上调息,心中有一种飘忽无着的感觉。
时光有时缓慢如长河,谢子寻就像那河中的砥石,日复一日安稳沉默。他以为这样的生活将会永远继续下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到他终于被水流磨损殆尽,从此归于天地,来也无痕,去也无痕。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砥石的脚下悄悄长起了一蓬菖蒲,它对他而言毫无用处,却让眼中光景从此都不一样了。
既生磐石清净,为何还要有蒲苇缠绵?
和此夜的大雨一样恼人。
那雨一直下到天色将明,萧翎也缓缓醒转。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结了一层血壳,像穿着红褐色的甲胄。
原也没有指望谢子寻能把他擦擦干净。
他甚至做好了谢子寻拂衣而去的准备,却惊喜地发现,温泉里还泡着一个人。
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别焖熟了吧?
他站起来,拍掉一身噼噼啪啪往下掉的血痂走到水中,发现谢子寻双目紧阖,像是睡着了。
萧翎便伸出手去,几乎碰到他的肩时,眼前一花,被巨力扑撞在池壁上,痛得气都抽不上来。
谢子寻掐着他脖子,逼到他眼前,鼻尖顶着鼻尖,冷声道:“你既然想死,不如早些上路。”
他这次可亲密了许多,纤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扣着萧翎喉咙,指下骨节形状清晰可触,只要一下错力就能拧下萧翎的脑袋。
威压之下,萧翎呼吸不畅,话更说不出,只能将手举到两侧,急切地摇头,努力用目光传递自己的真诚。
谢子寻盯了他一会儿,直到他伤口刚愈合的脸上又一片赤红才松开手。
他才撤手,萧翎立刻恢复生机,张臂将他抱了个满怀,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子寻,子寻,不要生气,我不会再冒险了。”
肌肤紧密相贴,让谢子寻有些不适,他想退开,萧翎反而得寸进尺,往他腰间一带,踏水转身,将他抵在了池壁上。
“你担心我,是不是?”萧翎一脸笃定地逼问。
“自作多情。”
谢子寻动用灵力,手上一推,将萧翎排出去三丈远。他走上岸,长发s-hi漉漉地贴在身上,掩住半身紫痕。
他捡起衣物,发现已经不能再穿,幸而芥子囊中还有备用,便取出来穿上。
萧翎从水里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对他叫道:“哎,你不要走。”
谢子寻蒸干s-hi发,随手束起,没有回话。
“子寻……我还有话同你说。”
“要说便说,更待何时?”
“现下不够郑重,要说那些话,应当正装执礼,摆上十里宴席,叫天下名士作陪,然后在三光辉曜下,以山河为誓,才能表明我真心。”
谢子寻已经整装完毕,垂眸看着趴在池沿的萧翎,说道:“说完了吗?”
萧翎并不介意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仍然笑嘻嘻地说:“子寻,你都已经等到我清醒了,再多待一会儿不好吗?”
谢子寻面对他讨好卖乖的样子,连斥责都不好出口,冷硬的回绝之语在心里转了一圈,变成了淡淡的一句:“是早是晚,总要走的。”
“可以不走。”萧翎回得飞快:“你有没有考虑过,和我在一起?”
一万句“喜欢”带来的波动都不如这一句话。
谢子寻神情都有些变了,他没有说话,萧翎仍然笑着,却感觉心怦怦直跳,几乎敲断肋骨。
他就像一只蜗牛,企图缩进壳里,抵挡谢子寻带来的风,结果连壳一块儿被卷走了。
谢子寻于他,已经是剪不断,理还乱。
既然退不了,不如向着曙光而去,或许越过险阻,又是一番风景。
他知道谢子寻不会答应,但是看到他变色之后的第一动作是退了一步时,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这么不愿吗……
谢子寻退后,感觉像退出了危险的洪流。他可以对所有甜言蜜语无动于衷,却无法冷淡对待这一句小心的试探。
“唉……”
萧翎小小地叹息了一下,又说道:“这么看来,你以后也不会再来见我的了。”
谢子寻在点头和摇头之间迟疑。
“那我要是奉贴拜见,你总不会也避着我吧?”
“不会。”
青冥宗里耳目众多,真回绝了萧翎的拜贴,流言就要从百种变成千种了。
不过不回绝也差不了多少。
总之都是麻烦。
萧翎不知道他眨眼间想了些什么,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似乎还带着满足。
“这样就很好。”他说。
谢子寻突然开口:“青冥之内的分裂已经无法逆转,你如此举动,让萧氏在清阳和华阳之间如何自处?”
萧翎意外于他的质问,各种念头飞速转动,一边揣摩他的用意一边组织答案。
“你要我同你在一起时,想过将来的事吗?”
“还是说……与枕边人兵戈相向,就是你的喜欢?”
不是每个人都像萧翎和谢子寻一样有空闲纠结情情爱爱。
李青衣已经头痛得要死了。
叶子桓之前因为心x_ing太浮躁被苏子京扔进了黑咕隆咚的静意轩,青冥弟子最恐惧的惩罚之所对他毫无用处,“面壁沉心”的真谛没有领悟到半点,暴脾气倒是日渐增长。
他一出关先听说闳溟设计了谢子寻,又听说苏子京为谢子寻狠狠出了一口气,再想想自己两件大事都错过了,登时气成一只圆鼓鼓的青蛙。
因为自责和愧疚,他没法指责苏子京关他禁闭,于是只能自己和自己生气,虎着脸蹲在苏子京殿外,把来往的弟子吓得寒毛直竖。
李青衣哄又哄不动,拉也不敢拉,干脆缩在殿里不出去,苏子京便乐得把杂事都扔给她,自己捏着本书监工似的坐在旁边,守得李青衣也脊背发凉。
苏子京还悠哉悠哉地安慰她:“没事,等子寻回来就好了。”
结果到近午时分谢子寻赶到时,李青衣差点喜极而泣。
谢子寻非常干脆地拎起叶子桓扔进了校场,然后点了二十个倒霉的弟子陪他打架。
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
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