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京笑了笑,说道:“萧氏义举,真是令鬼神也动容啊。”
萧翎一贯脸皮厚,淡定地摆摆手:“前辈谬赞。”
他又把具体的策划也与苏子京说了,勉强算是宾主尽欢。
苏子京把他送来的玉符还给他,说道:“小郎君的第二件事,现在该说了吧?”
萧翎忽然扭捏,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本来的年纪,期期艾艾地说:“晚辈仰慕清阳次座已久,然而仙缘难逢,只得冒昧求见,想请前辈指引一二……”
他不接那枚玉符,苏子京便把它按在案上,两相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翎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苏子京冷笑一声,指尖扣在案沿轻轻敲击:“我指引你?”
“我以为他早已经教过你怎样寻他了。”
这话可就没法儿接了。
萧翎眨眨眼睛,心里排了无数出戏,犹豫着要怎么演下去。
谢子寻哪里会教他怎么联络自己,他真正是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云销雨霁之后便了无痕迹。
萧翎自然只能上门求见。
可是微云子已经谢绝访客十几年了。
估计谢子寻自己都已经忘了这件事,毕竟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专程拜访不是为了挑战。
被守山弟子一句“微云子不见客”堵回来的萧翎懵了一会儿,只能把两件事合成一件,先见了苏子京,再从苏子京这里拿个许可去找谢子寻。
结果苏子京也不想理他。
难过。
萧翎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却觉得心中微动。
像有一根丝从血脉蔓延出去,牵连到另一颗心脏,彼方的颤抖传来,到这里产生了共鸣。
怎么回事?
苏子京看他忽然僵住,神情茫然地按着心口像外望去,不由蹙眉,神识奔腾而出,扫到了远处亭中的谢子寻。
啧。
他面色y-in沉,浓云密布,马上就要打雷下雨。
“还需要我为你指引吗,萧翎?”
“不了!多谢前辈!”
萧翎身影一闪,已然消失。
“竟然还双修了……”
苏子京捏着玉符在案上敲击,片刻沉默之后,一掌拍下,几案完好无损,还多镀了一层晶莹的玉粉。
“好个萧翎……”
天上的云几乎和苏子京脸上的一样多,谢子寻等人返回时还能见到些微阳光,现在已经一点也不剩,山中晨雾也一直没有散去,反而愈趋浓厚。
雾海之中,松林层叠,随浩荡山风翻滚呼啸。
萧翎逆风而行,灵力运转到极致。
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谢子寻。
那缕盘桓在他心头的气机牵引,随着距离渐近而越来越强烈。
他知道谢子寻必然也能感受到。
这种联系是双向的,原本是道侣所结契约的一部分,但是并不是所有缔约的人都能达成,所以慢慢地被互换心血取代了。
萧翎越发觉得自己和谢子寻是天造了一对,地设了一双,合该要在一起的。
不然怎会如此?
谢子寻坐在观涛亭中,面前石桌上放着一支s-hi润沉重的松枝,清香中带着微微涩意。
这是他行到此处时失手折下来的。
原因自不必细说。
他想,真是从此无法摆脱了吗,为什么萧翎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呢?
青年修士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从一粒微尘渐渐扩大,直到每一丝神情都能被看得分明。
谢子寻腕力一带,无数松针飞出,在空中划出一串爆音。
萧翎止住脚步,略带忧伤似的站在亭外对谢子寻微笑。
“子寻……”
那游丝般的牵连已经因他们交融的灵息淡去,谢子寻看着他,感觉数月未见,他又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成长得好快。
一时相对无言,耳畔唯有松涛飒飒。
萧翎往身后一捞,发现新得的剑交给立湖拿着,没有带出来。他想抓住剑柄,冰冷的触感才能使人镇静下来。
谁的心不是血r_ou_筑成,怎能抵挡无限刀风霜剑呢?
谢子寻冷淡漠然的神情太让人难过了。
萧翎热情顿熄,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现在也一下子全忘记了。
从前谢子寻态度更恶劣的时候,他还能笑嘻嘻地逗他,可是一旦动了真心,就脆弱敏感起来,总想要更多的珍视。
他觉得自己求的都是得不到的,却还是不愿放弃。
而谢子寻呢,有时给他希望,有时又令他失望。
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谢子寻没等到他开口,便问道:“有什么事?”
萧翎绷着脸退了一步:“无事,叨扰了。”
他转身离开,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谢子寻道:“你来清阳做什么?”
萧翎霍然回首,心里因他出言挽留而得色,却说道:“微云子若想知道,直接询问首座岂不更好,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等。”
萧翎正在心里叉着腰跳舞,淡然反问:“如何?”
谢子寻将光秃秃的松枝扔到亭外,望着它坠入雾中,然后说:“我想你并不愿意留着这缕契机,那就干脆斩断吧。”
自谢子寻出关之后,萧翎与他重逢,就没有一次是不生气的。
这次简直要气出烟儿来了。
他飞身上前,一把抱住谢子寻,垂眸便能看到他掩在衣中的后颈,手指蠢蠢欲动,恨不得一把拧断了,然而最后只是埋在他肩上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你想得美。”
“谢子寻,你把我当成了累赘缠人的烦人精,是不是?”
“我告诉你,这烦人精我还就当一辈子了,你一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谢子寻灵力一震,将他推开,低声道:“确实是累赘。”
却对萧翎的宣言不予置评。
萧翎知道自己又在他面前输了一筹,忍不住咬牙,感觉谢子寻并没有表面上这么不染尘俗。
一直以为他是方的,没想到他某些地方似乎有点圆。
越看越喜欢。
然后意识才到自己已经不生气了。
萧翎无奈地吐了口气,试图冷静地揣摩谢子寻的意思。
这个人总是不说真话,说了也只说一半,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怎么忍得了。萧翎想了想,忽然明悟,谢子寻对自己真的与别人不同。
好像很讨厌他,又不赶他走;总表现得像想杀了他,却会出手相救;从不回应他的表白,但也从不阻止他说下去。
先前对谢子寻的心意只敢猜六分,现在已经敢猜九分了。
如果这样都不是喜欢他,那他就蒙上这双看遍繁花的眼,从此断情绝欲一心求道去。
认定了这件事,萧翎顿时安定下来,浑身毛都顺了,坐到谢子寻身边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松。”
萧翎心想,现下雾气这么重,沾衣几乎要成露,谁会特意拣这时候来听松?
回想那本来蛰伏着却骤然惊起的气机,萧翎立时了然于胸。
他又朝谢子寻凑近了些,亲昵地为他拨拢散附在衣上的发丝,低声问道:“你听说我到清阳来,就没有想过来见见我吗?”
谢子寻启齿欲言,萧翎搭在他身后的手一勾,唇也凑了上去,讨得一个缠绵的亲吻。
唇珠被咬住厮磨,谢子寻在推与不推之间犹豫,乍然探到一丝光明正大地四处扫荡的神识。
是苏子京在巡视清阳。
他下意识地挡了回去。
苏子京来得太巧了,谢子寻不想让他看到现在的场景。
但是以神识的洞察之迅疾,即便只有刹那,也足够苏子京看个清楚明白了。
在听松亭里唇齿相濡之时,理事堂中传出一声轰响。
李青衣急急赶来,只见苏子京负手站在庭前梨树下,神色并无异状,只向殿内偏了偏头,说道:“收拾干净,换张新案。”
她茫然地走进去,发现里面什么都没变,只有一张长几裂成了两截,断口光洁如刀削,四周还洒了一层晶莹的细粉。
第十八章 风雨
长风入松,一缕缕流云将两人卷去,吞入白稠雾海之中。
清阳的雾真是太大了,水汽s-hi漉漉地附在衣衫上,丝丝浸入骨髓,冰冷又潮s-hi。
萧翎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谢子寻。
原来抱住一个人,是这样令人欣喜。
但是谢子寻很快推开他,不过一步之遥,萧翎便觉得他的眉目像笼了一层薄纱,看不清神情。
他看到谢子寻侧过头,呼吸渐渐平复。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萧翎抬起手,怔怔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唇。
谢子寻显见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萧翎叹了口气,忽然说不出那些矫情造作的言辞,又将所有风花雪月都咽入肚中。
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对谢子寻甜言蜜语嬉笑轻薄,这抹微云,已使他不由自主地变得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