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 寒风呼呼地刮着,打谷场上空无一人,两个人肩挨着挨,靠在一堆麦秸上,悄悄着说着告别之前的话。
白牧从小话就很少,在别人面前就是个实打实的闷葫芦,又因为男生女相, 长得比同龄人瘦,也比同龄人矮,再加上怎么下地干活也晒不黑的皮肤, 总是被人欺负,就更加沉默寡言。但是在鲁西面前,白牧总有说不完的话。
大山深处没有光污染,墨黑的天幕上, 漫天的星子闪闪发亮,就好像黑夜里的点点烛光。两个人说了半晚上的悄悄话, 手牵着手,顺着田埂间的小路回村,鲁西把白牧送到家门口,告别的时候, 白牧突然胆大包天地伸手抱住他,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别,”鲁西伸手推开了他, “别这样,你……还小呢。”
“你……你不喜欢我么,鲁西哥哥?”
“不,”鲁西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碰着他的鼻尖,“不是的,你还小,好好读书,好好努力。我等你长大。”
他们在夜色下拥抱、告别,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一个起夜的老者看在眼里。
那是一个大山深处的村子,直到十年后才通的公路,千百年来与世隔绝,思想闭塞,全村最高的学历就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老教师,也只不过在几十里之外的镇子上读了个初中毕业而已。
在他们沿袭了数百年的传统思想里,他们认为,同x_ing恋都是被魔鬼附了身。
当天晚上,他们就被一群举着电筒和火把的人抓住,捆了起来,捆到村东的祠堂前,让他们跪在那里,杀了一个黑狗,淋了他们一身狗血。还用木木奉无休无止地打他们,说是为了把魔鬼打出来。
寒冬腊月,衣服全被狗血淋s-hi了,白牧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冻了一夜,又挨了打,伤了内脏,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医院,也没有车,老教师帮忙请了个赤脚郎中过来,一副药喝下去,吐出来的全是血,第二天人就没了。
白牧是躺在鲁西怀里走的,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哥,我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鲁西离开村庄的时候,流着泪告诉老教师的。
老教师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当时我告诉他们,说他们不是魔鬼,可是没有人信,也没有人听我的,”他哽咽着说,“鲁西走的时候,整个人精神已经差不多要崩溃了。因为村里的习俗,他连白牧的尸体都没能带走,只带了他一张照片走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商烨华和杨骁听得唏嘘不已。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鲁西明明有一份稳定的教师工作,却做了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得志的画手,为什么画风那么唯美,却拒绝画言情c-h-a画,只靠硕果仅存的那一两个耽美刊物的微薄的薪酬度日,为什么戚阳在做耽美动漫的时候找上他,他会那么欣喜若狂……那是因为他心里,住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爱人啊。而在大纲里受尽父母和爱人宠溺的那个小弱受白梓辰的原型,应该就是他藏在心里很多年的那个白牧。
在他们没看见的门口,一条长满金黄色长毛的老狗,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大颗大颗的浑浊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沾s-hi了它脸上的毛,又滚落在地上,渗入它身下的泥土里。
其实系统也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它只是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悲痛击中了他的心脏,让它难过得整只狗都忍不住蜷缩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涌出眼眶。
就好像老教师口里说过的那些话,它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样。
它用意识搂紧白梓辰的灵魂:“辰辰,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我们一辈子、两辈子,生生世世都不要分开。”
白梓辰懵懵懂懂,他的灵魂颤动了一下,似乎是要伸手抹去他心中的悲伤。
“好,”他说,“我们一辈子、两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商烨华和杨骁原本是来寻找有关凶手的线索的,没想到却措不及防遭遇了这样一段称得上惨烈的爱情,从老教师家告别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都有点儿沉重,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冬日天短,不过才六点,天就已经黑了,唯有天边一抹残红徘徊不去,像一抹来不及擦去的血痕。
系统蔫蔫儿跟在他们身后,拖着脚步、耷拉着尾巴,像一条真正的老狗一样。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整整六个小时。
线索完全中断。
回去的一路上,商烨华没有再飙车,一来就算提前赶回去也不知道该从何查起,二来天实在太黑了,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飙车,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几乎连续二十来个小时没有睡过了,又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精神有些不济,从车前的置物箱里摸了摸,没有摸到烟,于是将车窗摇下了一条缝,冬日刺骨的寒风从车窗里吹进来,终于让他精神一振。
“你还好吧?”杨骁瞅着他的脸色,“要不然……我来开车?”
“不用,”商烨华说,“我只是在想,按照老教师的描述,鲁西的身体应该还不错,能用健壮形容,那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先天x_ing的心脏病的,像这种打击,会让一个身体本来还不错的人,患上心脏病吗?”
“不知道……”杨骁摇了摇头,“也许吧。成年累月地活在过去的记忆里,成年累月的伤心。有多少心,能经得起这么伤呢?”
商烨华沉默了。
他们心里都不好受,因此谁也没发现,来的时候全程都聒噪得像个真正的鸭子的系统,回去的时候自己窝在后座的角落里,把自己团成一团,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在商烨华的意识里出现过一次。
晚上十点半,车回到S市。
“去哪儿?”商烨华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记得……戚阳是不是跟你说过,他把公司破产结算之后剩下的钱,都赔给了鲁西的亲属?”杨骁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鲁西明明没有亲属,像这种事情,他实话实说就好,为什么要撒谎呢?”
商烨华原本也是思维很敏锐的人,但是被这个故事撞得心神不宁,一时之间竟然没想到这点,他沉吟片刻:“你是说……戚阳在隐瞒什么?”
隐瞒什么呢?
其实这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固然没有必要撒谎,但是撒了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任何人都有一种潜意识的、美化自己的倾向,如果戚阳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因而在这个小细节上撒个谎,也不是不能理解。
杨骁摇了摇头:“证据不足,无法做出推断。”
“那我们再去找一下戚阳?”商烨华问,“正面问一下,看他怎么回答吧。”
“好。”
车开到戚阳家小区的地下车库,商烨华带着杨骁,轻车熟路地上到十七楼,敲门。
但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
商烨华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拨了戚阳的号码,片刻后手机铃声在门内响起。
现在人们都习惯随身携带手机,除非像商烨华那种人事不知的情况,否则把手机落在家里的情况很少。
戚阳多半在家,可是,他为什么不开门?
商烨华以前也没少来戚阳家,楼下物业的人都认识,他下楼找物业拿了戚阳家的钥匙,上来打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人,手机随手丢在茶几上,外套搭在沙发上,人应该确实没有出门。
商烨华推开主卧的门,没有人。次卧,也没有人。
这个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卫生间传来轻微的水声,他脸色一变,快走几步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浴室里热气蒸腾,戚阳穿着睡衣躺在浴缸里,手腕被利刃割开了,被水稀释之后淡红色的血流了一地。
商烨华感觉自己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他冲进去将戚阳从水里捞了出来,扯了条衣服,紧紧地勒住他手腕上的伤口:“打120。”
杨骁已经打完电话,放下了手机:“先把他抬下去吧,救护车一会儿就到。”
“嗯。”
戚阳的自杀让商烨华心里乱成一团,完全没有办法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十几分钟后救护车呼啸着开到楼下,将戚阳接到医院输血抢救,幸好他们发现得及时,半小时后,医生说情况差不多稳定了,再观察一下就可以转进普通病房了。
商烨华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机。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
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拜托护士看戚阳一段时间,一面和杨骁往外走,一面拨通了戚阳父亲的电话,将大致的情况对伯父说了:“医生说……这种半夜割腕自杀的情况,他很可能有抑郁症,希望你找个人24小时看着他,免得他再想不开轻生。”
商烨华说完这些,也没顾得上戚伯父的反应,就挂了电话,火速开车回了自己家。
他让系统回到自己的意识里,同时拜托他一个相熟的保安,帮忙安葬金毛的尸体。等他匆匆回到家,打开门的时候,烟幕弹·周已经在家里等他了。
虽然只是一天没见,周天翊感觉他似乎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他的小野花了,他的目光黏在商烨华脸上,温柔缱绻,一秒钟都舍不得移开,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商烨华的表情不对:“小野花,你怎么了?”
“来不及说了,”商烨华对杨骁说,“把门反锁了吧。我去洗把脸,剩下的事情,等穿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