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永远不会看到他。
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全部勇气发出声音,搜肠刮肚,努力问了一个问题:“……现代英语失去了早期英语/kn/的发音,那么有没有可能,早期英语中的/kn/像德语中的/p/一样随外来语重新回来,又启发了新的这样发音的现代英语词汇。”
这个问题是临时想出的,并不聪明,年轻人几乎在说出来后就觉得羞耻。他不敢抬头,教授却诚恳地笑了,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想法非常有趣。我想我可以为你举出一两个例子供你研究,如果你有兴趣课后讨论。”
那天依然是冻雨天气 ,年轻人带了伞,可在大多数人都离开讲堂,讨论之后回到座位,他的伞不见了。他措手不及地在可以容纳几百人的讲堂里找了两次,一无所获。
他走出讲堂,看见外面的大雨,被巨大的冷雨雨点打到,又像惧怕皮毛被淋s-hi的小动物一样退缩回灰石建筑里。
教授正好回讲堂一趟,看见这个可怜巴巴的,把手杖和侧背包放在身前的年轻人。他敲了敲门,问:“怎么了?”
年轻人低低地说:“有人……拿走了我的伞。”教授又笑起来:“经典的损人利己主义。人们早该放弃对世界主流大学学生道德情cao的那种想当然的期望。”
年轻人愣了一下,没想到教授有这种刻薄的幽默,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下一刻,他听见教授说:“好了,年轻的先生。看来你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和我一起去停车场了。”
被人拿走雨伞成为了这段日子发生在年轻人身上的最木奉的事。教授用一把很大的直柄雨伞,因为他很高大,看起来有一米九,六英尺四英寸,这个身高哪怕再瘦都必须有一百六十磅。教授当然不是瘦弱的人,年轻人看见他撑伞时大衣下手臂的线条,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雨伞是墨绿与黑色的格纹,再大的伞遮挡两个成年男人也显得不足。年轻人看见教授的一侧肩膀被雨水淋s-hi,但教授却不在意,只笑着把一沓纸张交给他:“可以帮我拿一些吗?”
年轻人把那一沓纸抱在怀里,撑着手杖有点困难地走,但心里却很高兴,至少为教授做了什么。
雨水打s-hi年轻人的裤脚,通往停车场的路上都是落叶和s-hiCao坪,他以为教授想当然地认为他开车,却不想纠正教授,说“其实我不开车”。
到停车场里,教授从他手上接过文件。年轻人眼巴巴地望着他,想要说再见,却看见教授从后座弯腰放好文件,直起身来,将雨伞递给他:“我已经到了,你更需要一把伞。”
年轻人不敢接,教授眼镜后的双眼浮现出玩笑的意思,说:“别忘了,你这一路上帮了我。”年轻人这时才知道教授为什么要他拿文件。
他呆呆地站在停车场,撑着手杖和雨伞,看教授的车开走。心里又自卑又温暖,有种锐利的东西像刀片切割他的心脏,提醒他他配不上这个人,可在那种剧烈疼痛下,他无助又抑制不住地想:教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正好在这一夜,伯妮丝女士约教授晚餐,教授来接她时,她走到教授伸出的伞下,故意问:“你常用的伞发生了什么?”
教授笑着说:“借出去了。”那表情分明是想起什么愉快的事。伯妮丝女士不赞同地说:“亚当,亚当,亚当,我亲爱的亚当。”那声音意有所指有如歌唱,她挽住好友的手,一起走进一家餐厅,不容反对地说:“绅士的雨伞就好像淑女的手帕,不会随便借人。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你得做个好朋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亚当遇到了什么有趣的男人,亚当的x_ing向很稳定,他只是从没有对什么人动心过。有过几次短暂的浪漫关系,几夜,几周,礼貌又周到。总在对方提出进一步发展前终止。
不是因为x_ing,体位上的偏好不是问题,他可以上人也可以被上。据伯妮丝女士的感觉,亚当和他每一次的对象,都没有全情投入过。可这一次,在教授自己发现之前,伯妮丝女士先发现有什么不一样。这是一个好的预兆,伯妮丝喝了一口餐酒,露出狡猾的微笑。
第三章
那天晚上分别前,教授总结:“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却自卑的孩子。”伯妮丝女士不置可否地听着,评价说:“除开没留下水晶鞋的部分,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仙度瑞拉。”
年轻人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了一个仙度瑞拉的外号。
还伞之后他和教授的关系逐渐加近,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指望,仿佛乌云都打开让阳光照进来。这个过程充满挣扎,他也许被折磨三天才敢试着跨出一小步,但他一直在尝试,去教授的办公室时间,提问,讨论,努力申请做教学助理。
那个学期末他去探望他的妈妈,在疗养院,也是精神病院里。大多数精神分裂型病症的患者智商都不算很高,她却是少数高智商的例外。聪明人患上这样的病症更是折磨。
她所在的疗养院环境优美,她甚至与医生交上了朋友,年轻人按着侧背包,像一个很乖的小男孩紧张地走进休息室时,她在和医生下西洋棋。
年轻人说:“妈咪……”他的妈妈说:“等一等,克里斯。怀亚特医生,请专注在棋盘上。”他的妈妈和他一样瘦,灰金色的短发削得有几分凌乱,也像个小男孩。医生提醒她:“苏,你的小男孩到了。”她却说:“他又不会马上就走。医生,我领先你两步。”
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有很大的副作用,比如眩晕昏乱,干扰思维,使人反应迟缓,又比如造成肥胖。但两样在她身上都没有体现,她用很短的时间终结棋局,毫无悬念地赢了,转向她年轻的儿子。
“克里斯托弗。”她审慎地说:“你规律地吃饭和睡觉了吗?”年轻人以往每次回答这些问题都有些心虚,他常失眠到不得不吃药,常常忘记吃饭,整个人都呈现出缺乏阳光和锻炼的苍白消瘦,像青春期猛然长高的青少年。可这回他只抓住了妈妈的手,不确定地说:“妈咪,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年长的女人平静地说:“是什么,克里斯?”他把额头贴在她修长骨干的双手上,露出后脑上的棕色卷发,轻声说:“妈咪,我大概——爱上了一个人。”
他的妈妈陷入沉默。十一月的阳光从休息室的落地玻璃窗照到她身上,她披着一件羊绒披肩,两双深浅不同的蓝色眼睛对望。
她说:“我一直想……保护你,克里斯,你知道吧。”她从怀孕起就一直保护这个孩子,停用药物,戒掉烟酒,在年轻人一两岁时的第一次发病,也是出现有人要伤害她的儿子的幻听和妄想。确诊被束缚在疗养院里以后,她甚至认为自己也是个不好的影响,希望她的儿子远离她,不受那种可能精神分裂发作的基因伤害。但是她一天比一天知道,她保护不了这个孩子。
她捧起她的儿子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继承了我的一切,姓氏,外表,头脑,财产,只有两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是不要像我一样发疯,二是不要像我一样痛苦地去爱。”
年轻人用柔软的缺乏血色的嘴唇亲吻她的手,喃喃地说:“可是妈咪,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一旦爱上,就无法自拔,这是他的x_ing格决定的。他的妈妈无声地叹息:“希望你爱的人对你好。”
年轻人心里有些伤痛地想:可是我还没有敢让他知道。
教授却已经察觉到了。这个周末他和伯妮丝女士一起购物,像一对登对又有教养的亲密爱人相偕走进一家历史悠久的女式内衣店。
这两个人喜好的风格完全不同,伯妮丝女士用视线抚摸珍珠白色长袜上精美繁锁的刺绣,说:“你就不能试试喜欢白色吗?”
教授看了一眼,中肯地说:“这太二十年代的风格了。”那些无腰的女式款内衣,褶边,蕾丝,绣花,丝带。伯妮丝女士瞥他,说:“是的,你的口味比这成熟。”
他永远选择深蓝或黑色,丝绸的光滑光泽,装饰法国蕾丝,更八十年代。伯妮丝女士每次和教授来这家店,两个人都不会空手而归。但这一天教授却没有心思在内衣上。
伯妮丝女士在内衣店自带的小厅里喝茶,看着教授说:“亚当,你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教授放下大吉岭红茶,说:“有人似乎对我很有好感。”
“这一点也不稀奇。”伯妮丝女士一针见血地说:“说实话,亚当,对你有过好感的人不在少数。稀奇的是你的反应。”
教授说:“对方的年龄和我一点也不接近,他很年轻,容易受伤,所以我需要加倍小心来处理。”
伯妮丝女士说:“但你现在还没考虑好怎么处理。选择只有两个,接受或者拒绝。可你现在对选项不确定,被吊在中间。”
教授说:“他也还没有决定好是否向我表白。我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他和她喝了一会儿茶,伯妮丝女士看着手边精心包裹的购物袋,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喜好?那些和你发生过关系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喜好。”
教授说:“伯妮,我的喜好和你喜欢针织一样,你会主动告诉和你发生过关系的人你喜欢织毛衣吗?”
一个穿零码套装,天生金发,一生不婚,雷厉风行即将成为副校长的女士,独处时最大的乐趣是挽起头发打毛衣,并且积累着送给真正亲密的家人和朋友。这个爱好很破坏她的形象。“……但是这一个不一样。”伯妮丝女士喝完她的伦敦雾拿铁,轻巧地放下瓷杯,说:“谁知道呢,也许当我遇到一个让我做出稀奇反应的人,不论男女,我都会主动告诉对方,我喜欢织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