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等邢云弼破产时,你就知道了。”
我知道予舟不是玩笑而已。
我记得他这个笑容。
当年叶修羽不满学校缩减我们的假期,冒充学校叫了一支施工队,在假期里把学校的露天体育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等到一开学,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学生都跑回家里带了装备来玩,还惊动了校董会。整个学校几乎没多少人在上课,全在滑雪场里疯玩。予舟懒洋洋地站在看台上,看着下面的人玩,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那时候我就猜到了。
叶修羽家虽然也宠他,但是是正常范围内的零花钱,只有予舟,他祖父对他完全是对成年人的态度,所有的学生里,只有他能请得起那么大的一支施工队,还瞒天过海一直到滑雪场建成。
考虑到他每年假期都去国外滑雪的习惯,说不定连建滑雪场的主意都是他的。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所以领地意识非常强大,像懒洋洋的猫科动物,看起来安静而冷漠,其实残忍起来比谁都可怕。
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对他的迁就往往来自于退让,我们的许多观念都天差地别。我因为他的肆意妄为而头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束手束脚。
毕竟,他上一次这样笑,还是叶修羽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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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云弼的电话没人接。
其实打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邢云弼不是商场新手,予舟有什么动作,他应该都知道,轮不到我来提醒。
我不过是尽个朋友的义务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予舟从一开始对邢云弼敌意就太强,我还不至于自恋到觉得我能影响他的商业决策。
等电话接通时太无聊,我在二楼走廊上来回踱步,看见予舟办公室里透出灯光来,顺手进去关灯。
予舟其实还挺喜欢科技产品的,有段时间在家里装了个什么智能家居,能控制家里室温灯光之类的,是个女x_ing的声音,不管在家里哪个角落,叫一声就有回应。我用不好,又嫌对着空气说话太傻,不肯用,予舟倒用得挺顺手,有几次在卧室好好的,房间里忽然冒出个女x_ing声音跟他交谈起来,我险些被吓出心理障碍。瑞瑞胆更小,有次直接被吓得发起烧来,在我强烈抗议后,予舟总算把这东西收了起来,只在自己书房和车库几个地方还留着。
所以一进他书房,我压根找不到灯的开关在哪,一边等电话接通一边在墙上乱摸,不知道摸到哪里,书房整面墙的大屏幕都亮了起来。
真是头疼。
我正在努力回忆那个什么智能家居的名字,屏幕上已经开始自动播放起影像来。
第一个画面出现的时候,我就僵住了。
是叶修羽。
这应该是近期拍下的视频,因为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成熟许多,原本漂亮的轮廓也有了棱角,仍然是猫一样的眼睛,眼尾上挑,墨黑头发,但是他气质变了许多,对着镜头笑着,似乎有点疲惫,不再是当年那骄傲又耀眼的样子。
屏幕上阳光灿烂,他背后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来仍然是在国外,应该是欧洲,他似乎在一个当地的集市上,仍然是游客的样子,对着镜头说着什么。
“喂?”手机里传来邢云弼的声音:“林湛吗?”
“是我。”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像一个陌生人在说话:“我到家了,跟你说一下。”
“好。”邢云弼的声音带着笑意:“瑞瑞睡了吗?”
我的灵魂渐渐回到躯体,像被压得麻木的腿渐渐缓了过来。
蚂蚁在咬我。
屏幕上的叶修羽仍然在笑,我看见他身后摊位上有盆栽的芍药。
我知道了,这不是集市,是花展。
这是今年5月之后的视频。
“瑞瑞睡了。”我平静地告诉邢云弼。
“哦,那我下次再和他聊天吧。”邢云弼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呢?也准备睡了吗?”
“嗯。”
“那不打扰你了,晚安。”
“等等。”
邢云弼没有挂断电话。
“怎么了?”他有点惊讶,但仍然很快觉察到不对劲:“林湛,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声音温和,如此敏锐。
他是很好的倾听者。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
我爱的人,我甘心为他低到尘埃里的人,我的纪予舟,他永远不会爱我。
他在这间书房里放着另外一个人的视频。也许他在深夜一遍遍地看着视频中的人,也许他只有在看着那个人的时候才会笑起来。
这些话,你要我怎么说呢?
我只能说:“没事。”
我只能说:“我听说最近你们公司和宏创有些冲突,想让你小心一点。”
我不是没有自尊的人,我也曾像叶修羽一样骄傲,我连夸奖一句邢云弼的公司都做不到。我从小就明白,不要示弱,不要轻易把你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自始至终,能让我卑微到骨子里的,也只有一个纪予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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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掉跟邢云弼的电话,打给沐蓁。
“师兄,你怎么这么晚……”
“你在虹桥的那间画室还在吗?”
“在的,师兄你要用吗?”
“钥匙还放在老地方吗?”
“是的。”
“你找个地方呆着,这画室这两天我要用。”
“好的。”她满口答应,忽然反应过来:“师兄你要画画吗?天哪,你多久没画了,我爸要是知道非得放鞭炮不可……”
我坐在地上,挂断了电话。
第十四章 丹青
我在画室呆了一天一夜。
除了第二天早上打了个电话给瑞瑞保姆之外,这一天一夜里,我几乎没做过别的事,都在画画。
我跟沐老头学的是工笔,用画绢,三矾九染,费时费工,沐老头的师父是民国大家,能画花鸟,人物上也有成就,沐老头两样都学了下来,还想传给我,我学了一半,跑去开瓷器店,险些被逐出师门。
我设色是沐老头手把手教的,所以跟他一样染得慢,我以前心烦的时候就常躲在画室里染叶子,一层层花青染上去,染到天色都变成鱼肚白。
以前沐老头坐在他的画室,和我聊画画的意义,他说人类的所有艺术都是在与时间对抗,宇宙浩瀚,时间无垠,人类不过匆匆百年,转眼就化为尘土,再耀眼的光华在时间的长河里也不过一瞬间,总要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这世界。
他说我们今天做的事,和原始人在阿尔塔米拉的洞x_u_e里做的事并无不同,如果你我有幸,千百年之后,仍然有片纸留存于世,也有两三观众,站在画前,能体会到我们当年落笔时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就如同我们又在千百年之后,又在他们身上,重新活了过来。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在做瓷器,我知道他是在劝我回头。
但我那时候不太想思考这么宏大的命题,我只想好好赚钱,住到学校外面去,开个店,离纪予舟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每天醒来的时候能看着他。
大概因为身世的缘故,我对于人群没有太多归属感,千百年后有没有陌生人看我的画我也并不在乎。我只要来去自由,我爱的人都在身边,触手可及,就觉得这是人生好光景。
只是这世界从来不让人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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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到凌晨,饿得头晕,在沐蓁的抽屉里找到一包陈年饼干,吃了半块,仰躺在沙发上发呆。
这感觉像回到十四岁,一无所有,也什么都不用背负。
天一亮,就有人敲门,我慢腾腾爬去开门。
卫平西装革履站在门口,神色有点疲惫,看样子是找了不少地方,从沐蓁那里问到这里来。
他身后停着予舟的车。
昨晚下过雨,这画室外面长满茂盛夹竹桃,枝叶上沉甸甸的都是雨水,累累地垂在夹道两侧,地上的水泥板也s-hi透了,我穿着画画专用的衣服,薄薄的旧T恤,冷得我整个人都缩起来。
这辆车是予舟上班的房车,纯黑色,车身长,车漆像钢琴烤漆,光滑如镜,车窗严丝合缝,十分冷漠地等在院子外面。
我慢慢走过去,不小心撞到院门口的夹竹桃,头顶的枝叶全部摇晃起来,如同下了一场暴雨。
我来不及躲闪,整个人淋成落汤j-i。
车门打开了。
予舟迈下车来,揪住我手臂,把我拎上车去。
“看看你这鬼样子。”他语气冷冷地把我推在座位上,脱下外套,劈头盖脸地扔下来。
我饿得很,他外套又重,被砸懵了,整个人躺在座位上不想动。
卫平也上了车,递了毛巾过来,予舟把我拎起来,胡乱地擦我的脸和头发,我鼻子都快被他擦掉,脑子被揉成浆糊。
我皮肤薄,随便一擦就像要破皮,耳朵被揉得发起烧来,予舟没照顾过人,黑着脸十分不熟练地替我擦头发,看我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更加凶声凶气:“看什么?”
“饿。”
他皱起眉头,仍然是很凶的样子,叫卫平:“有吃的没有。”
卫平从冰箱里拿出饮料之类,被他扔到一边:“下去买,不要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