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样愉快的情绪里在家里转了一圈,佣人见到我,仍然打招呼,摆早餐,我喝了碗粥,去画室把自己准备好的行李拎了出来。
纪予舟不在家。
“先生要出门吗?”佣人问我。
“嗯,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
我把自己的车开出来,停在门口,把行李装上车,瑞瑞睡眼惺忪,刚刚洗漱完,坐在餐椅上吃饭,看着我往外搬东西。
行李全部搬上车,想起外套还在衣帽间里。
卧室里没有人,佣人已经整理好了床,我猜纪予舟昨晚应该在家睡,衣帽间里他的西装整齐地挂着,领带少了一条深色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衣帽间的镜子前面站了许久。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站在这里,替他打一条领带,我记得他脸上须后水的味道。和他眼睛的颜色。
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瑞瑞临走又舍不得,去挨个跟他的玩具告别,我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准备去画室看看,临好的那副秋景图还没裱,敞在桌上,我收拾起来,发现桌上多了一幅画。
是一卷没见过的卷轴,我顺手拿起来,外面瑞瑞敲门。
“爸爸,我已经好了。”他站在门口问我:“爸爸,你手上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我解开来看,紫檀的轴心太重,一失手滑落下来,整个画卷倾泻而下,在我面前展开来。
是雪地里的朱砂梅花,和白头翁。宋人评价展子廉有一句,画霜不见霜,画雪不见雪,我在秋景图上见了半句,在这幅画上见了下半句。
邢云弼说四时图有两幅在那个拍卖会上出现,他只抢到一幅。
原来另一幅一直在这里。
悄无声息买下来,悄无声息放到我画室里,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
只是太晚了。
他总是,什么都太晚。我已经竭尽全力,仍然等不来。
“这画真好看。”瑞瑞赞叹道:“这小鸟像真的一样。”
“是吗?”我把画轴重新卷起:“以后爸爸教你画好不好。”
“好。”
我走到画案前,随手拿起一支狼毫,想要给他留一句什么,但好笑的是我读了这么多年诗书,生离死别也念了无数,竟然想不到一句话来给他留。
不过是朱弦断,明镜缺。
不过是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砚台里宿墨干涩,我手中笔杆仿佛有千斤重。
最终我还是在那幅秋景图上留了半阙词,没什么意味,写的是秋景: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正合这幅画中的景色。
写秋的词中,这首不是什么佳作,只是词牌难得。
这词牌据说源自苏东坡,起先是为了给一个歌妓解围,因为她沐浴之后睡迟了。后来以讹传讹,变成了现在的名字。
叫做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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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他压根猜不透这词中有什么寓意。
总是这样的。
他猜不透我,我猜不透他,凭着一点少年执着的爱意,就苟延残喘这许多年。
到了机场,邢云弼的亲信来接我,带着我绕了几层楼,甩掉背后跟着的陈敛。
在机场洗手间换衣服,扔掉手机,因为怕追踪,要扔瑞瑞的手表时他扁了嘴:“可是这样卫叔叔就找不到我了。”
是啊,纪予舟也找不到我了。
洗手间色调冰冷而干净,我扶着洗手台,忽然感觉五内如沸,仿佛所有血液都在沸腾,全部涌到我胸口来。
“林先生?”那保镖模样的人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看着镜中自己脸色苍白:“你可以去外面等我吗?”
“好。”那保镖很为难:“但是要快,邢总说要尽快上飞机,免得被发现,滞留在机场就难办了。”
以纪家人脉,推迟一两趟航班不是难事。
“不如这样,你找个身形像我的手下,你跟着他去引开跟我的人,我自己带着瑞瑞上飞机。”
保镖皱起眉头。
“放心,我不会告诉邢云弼的。”
“好。您只要顺利到了旧金山,那边会有人接应的。”
“我知道。”
第三十六章 多谢
往旧金山的航班起飞前十分钟,整个机场乱成一团。
多趟航班同时延误,据说是因为雷暴天气,然后又一辆辆依次起飞,机场前台围了无数焦急乘客。
混乱之中,我顺利上路。
接到邢云弼电话,是十二个小时之后。
彼时旧金山正是凌晨,据说金门大桥的日出很好看。
“早。”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林湛,你在哪?”他问我:“杨松说你自己上了飞机。”
杨松大概是他派来接我的那个保镖模样的人,我们相处时间过短,我还不知道他名字。
“嗯,杨松这个人很好相处。”
那边沉默了下来。
“你没有来,对吗?”邢云弼如我预料中一样聪明:“你从一开始就没准备来旧金山。”
“是的。”我笑起来:“被你发现了。”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吕畅这名字太难听了吧。”我仍然是笑:“我真的不喜欢,很抱歉。”
“我说真的,为什么?”邢云弼素来温文尔雅,这大概是第一次听见他声音里真正带上情绪:“林湛,你明知道我在你身上没有什么y-in谋,我已经在计划退出中国市场……”
我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吗?”
“什么?”他惊讶。
“那个你为之奋斗的人,是我对吗?”
纪予舟虽然对我失信,但是工作上的事却从不食言,他当初放下狠话,邢云弼退回美国也是时间问题。既然邢云弼不想伤害我以报复纪予舟,又对国内市场没有图谋,那只剩下一种可能x_ing。
我喜欢数学,就是因为它总是有确切的答案,人生许多问题其实也如此。
电话那边安静下来。
他像是在叹息,又仿佛如释重负。
“是你啊。”他坦荡地告诉我:“从高二那年开始,一直就是你,林湛。”
“多谢你。”我又笑起来:“多谢你抬爱。”
“没有对你造成困扰就好。”邢云弼也笑起来:“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呢?林湛。”
“很抱歉,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我摸摸身边睡着的瑞瑞头发。
“这个手机你以后也不会用了,对吗?”
“是的。”
我早就连杨松给我衣服也全部换掉,留着这手机,也只是为了告别而已,邢云弼的主要势力不在国内,他给的东西没有纪予舟的东西那么危险。
“你知道我会找到你的,林湛。”
“我知道。”我笑着回答:“如果一定要被找到的话,我希望你在纪予舟之前找到我。”
“我尽力。”他也笑起来。
其实离别有很多种,笑着告别,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大概跟各人的重量有关系,在心里分量太重的人,没法轻易拿起,自然也没法笑着放下。
“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他的声音仍然温柔,却远比以前真诚:“如果当初我先说,结果会不一样吗?”
我懂他意思,我们结识,远比我见到纪予舟要早。
“我想,也许会不一样吧。”
至少你会让十五岁的林湛知道,他被非常优秀的人喜欢着,也许这证明他也一样优秀,也许你会教会他怎样控制年少时的喜欢,而不是被强大的吸引力拖离自己的轨道,成为一颗黯淡无光的小卫星。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杨松会一直在国内,你知道怎么找到他的。照顾好自己,林湛。”
“我会的。”我坦然笑起来:“那再见了,邢云弼。”
“再见。”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拆开,手机卡碾碎,从马桶里冲走。
酒店的洗手间很明亮,是台上盆,我双手撑着台面,安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六岁的林湛,神色疲惫,脸色苍白,仍然是十五岁的眼睛,却不是十五岁的眼神了。
邢云弼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眼神傲慢,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努力回想,却总也不记得那个眼神是什么样了。
没关系,总会找回来的。
我和那个卖假证的师兄,美院出来的师兄,两个人想了很久,总算给我起了个还不错的新名字,我再多花点时间,也许能给自己和瑞瑞一个还不错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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