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一点,我大概也不是现在这样子了。”只有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客套:“我这半年经的事比过去十年都多。”
“也是,以后不用做客人了。”老爷子淡淡道:“等我走了,你和予舟就是纪家的主人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么有重量的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招手叫瑞瑞,瑞瑞大概是怕他,真的牵着管家的手慢慢走了过来。
他揉了揉瑞瑞的头发。
其实老爷子觉得我变好了是假,老爷子也比我印象中好相处倒是真的。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曾经强势的人稍微礼貌一点,就让人觉得受宠若惊。
但我已经会用卫平教我的那逻辑思考。
我并不觉得当年是我误会了他,那时纪家权力多半在他手里,他是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态度。现在只不过是时过境迁而已。
很多人以为他们这些世家的人高傲,轻易放不下身段,其实真正商场厮杀过,他们的身段反而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要柔软得多,该强势的时候强势,该示弱的时候示弱,越是不常被人尊重的人才会自尊心旺盛,我就是个例子。到他们这地位,已经不缺尊重,他们只要利益。
纪予舟他已经掌控不了,于是从我这下手。
也许我这样想太黑暗,但我想这才是最接近事实的版本。
不然瑞瑞不会这样怕他,小孩子是最敏感的,纪老爷子现在语气再和善,骨子里仍然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当家人,瑞瑞被他摸头,躲也不敢躲,默默缩着脖子,越缩越短,脖子都快缩没了。
“让你取的那块玉呢?”
“在这里。”管家从怀里掏出玉来,这玉放在一个小锦囊里,我不太懂玉,但是认出这锦囊有点年头了,像是云锦。
老爷子接过玉,给瑞瑞戴上了。
“这是予舟小时候戴过的玉,长大后打死不肯戴了。”
这块玉我有印象,是个麒麟,有次予舟穿的衬衫解开了扣子,露出这块玉来,他那时候清瘦高挑,这玉穿红丝,若隐若现非常漂亮,我忍不住盯着看了几眼,被他发现了。
那是高中时的事,后来就再也没见他戴过了。
“今天叫瑞瑞过来,是想看看他。”老爷子一边给瑞瑞戴玉一边道:“据说玉能辟邪,其实只是图个吉利,予舟小时候一直戴着这玉,还是被绑架了。”
“他被绑架过?”
“六七岁时候的事了。”
我懂老爷子意思,予舟小时候被人绑架过,所以他是不会绑架瑞瑞的。他是告诉我今天抓瑞瑞本身就没有恶意,就是为了引我过来。
“天要黑了,我推您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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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廊下喝茶,说好的十分钟过去了,予舟还没回来。
老爷子让管家去看看。
其实今天我进来时就知道这佛堂是为谁建的,予舟没有叔叔,他说的那个信佛的叔叔,其实是他父亲。
失去了妻子,又不能忤逆父亲,所以出了家,这是最消极也最决绝的抵抗。
“予舟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喝茶的时候,纪老爷子忽然说道。
“是的。”
我莫名地有点想笑。
就连这语气也一样,都是一副“我们知道自己什么x_ing格,但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态度。
“予舟十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偷偷往金山跑。”
“我知道。他常趁夜里开车去金山,但是从来不进寺里,只是远远看着。”我仍然记得。
老爷子沉默了一下。
夕阳落在他身上,这场面太有重量。
“他在寺里住了二十六年,一直住到要给我送终了才回来。”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往下接。
他在说予舟的父亲恨他,所以二十六年不见他。
父子一场,最后到这地步。
总是这样的,明明一意孤行是他们,想要控制一切的也是他们,但是到最后,看起来最可怜的还是他们。因为向来强大,所以连他们的可怜都显得比普通人有分量。
“予舟太像我了……”他再次说道。
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
这大概是今天第一次,我跟他对视,老人的眼珠多半是浑浊的,但是纪老爷子的眼睛却仍然有神采,虽然是虚弱的,但毕竟是神采。
我知道他的意思,纪老爷子要见我,招呼不打,就抓了瑞瑞过来,已经是风烛残年,仍然这么强势。那他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只怕更加蛮不讲理,不然不会逼得自己亲生儿子出了家。
他如今后悔了,但是他劝不动纪予舟。
谁也劝不动纪予舟。
他们只能劝动我。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多说什么。
“推我进去吧。”老爷子行事很干脆利落,被我打断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进门时忽然回过头来,叫了我一句。
“林湛。”
“我在。”
“我把予舟交给你了。”
第五十六章 美梦
其实留在老宅吃晚饭也没什么,我以前常觉得纪家老宅是龙潭虎x_u_e,今天亲自来看了看,发现我记忆里那个让人恐惧的纪禹臣已经是个迟暮老人,在所有问题上,都愿意一退再退。
如果纪予舟不回来的话,那纪老爷子几乎是一个人在生活。这么大的房子,未免太过冷清。
不过他也许是故意让我这样觉得也不一定。
商场厮杀这么多年,玩弄人心应该也很熟练。我是悲观主义者,相较于纪老爷子终于想通所以放我们一马这个选项,我更相信是时势比人强,所以他才示弱。
他说予舟x_ing格像极他,很难想象予舟也会示弱。
说不定予舟到了七十多岁,也会像他一样手腕高超。
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法赢来纪予舟一句抱歉了。
光是想到可以看到他七十岁的样子,我就觉得没什么事是不可以原谅的。
真是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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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前遇到颜仲。
不知道他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又住得近,竟然跑到纪家来,大概是预备看这件事怎么收场。予舟在里面和纪老爷子说话,他在外面跟我面面相觑。
上次见面算是危难之际,来不及算旧账,这次大家全好端端地坐着,面面相觑,就有点尴尬了。
“予舟在里面?”他问管家。
“在跟老爷子说话。”管家也老实回答。
他踟蹰了一下,我看得好笑,叫了声“颜仲”。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懊恼没有及时溜走,现在不得不也跟我打招呼:“林湛。”
其实我们真没什么话说,早在高中时就相看两相厌,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虫尾巴,可惜那时候颜仲也在看哈利波特,明白我在骂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认识太多年就这点不好,敌友不分,互骂是真的,偶尔共个患难也是真的,打了这么多年嘴仗,却也y-in差阳错地见证了对方的青春时光。
但我们还没到一笑泯恩仇的境界。
瑞瑞不太怕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网球坐在我脚边玩,球滚到他脚边去了,也伸手去捡,颜仲替他捡了起来。
“谢谢叔叔。”瑞瑞笑眯眯地道谢。
颜仲怔了一下,伸出手来,揉了揉瑞瑞头发。
“你儿子挺可爱的。”他跟我说。
“你今天才发现?”
“以前就觉得了,但是你这个人太烦了,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我觉得你儿子可爱。”颜仲一肚子歪理。
“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以前给你起外号?”
“不是。”颜仲认真地看着我:“是因为我知道修羽不在了,但是你还没心没肺地活着,所以看你不爽。”
“现在呢?”
“好多了。”
颜仲大概也觉得两个大男人坐在这聊有点尴尬,等了等,起身走了:“跟予舟说下我来过了。”
“你专程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不,我是来看一下情况,免得他被老爷子打死了。”
“上次你怎么没救到他?”
“就是救到了,才打成这样的。”颜仲看我一脸不相信:“不是因为我有面子,纯粹是老爷子好面子,来个人撞破了就好了,不然真是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以前也挨打?”
“少,纪家一直是贵养。”他也是直接:“就是认识你之后,挨了几顿狠的。”
我无言以对。
“行了,不跟你说了,晚上还有事。”
“喝花酒?”
颜仲被我气笑了。
“是啊,喝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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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颜仲聊天的时候,卫平就一直在旁边看着。
等到我们聊完了,颜仲都走了,他忽然来了一句:“林先生对颜仲有愧疚?”
“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