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已算力求镇定,可他到底没有在警察面前演戏的功力,适才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慌乱怎么能瞒过一个好猎手的眼睛。那警察盯住了他,目光锐利得象要在他身上刺穿两个洞——这逼视的目光越发让沈国栋神经紧张,他觉得自己被那警察的强大气场压迫得有点透不过气了,视线下意识地避开——
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生。
那警察突地一声雷霆大喝,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他脸朝下的给制住了。这是真正的擒拿手,整条手臂都被反扭到身后,稍微挣扎一下关节处就会传来剧痛。那警察动作到位一气呵成,在沈国栋一迭声惊慌地‘干什么干什么’惊叫中利落地掏出手铐,咔嚓一声将他反铐住。
这变故来得极其突然,莫说沈国栋脑子惊成一团浆糊,就连旁边的老板也吓了一跳,一副大张着嘴下巴几乎掉下来的蠢样。警察同志把沈国栋往床上一攘,虎着脸,捡起了他的身份证。
他就那么看了一眼,几根手指再老练地一捏、一摸,那炯炯的目光就逼视过来了。
“用假证?!我现在怀疑你是网上通缉逃犯,有权带你回去接受调查。小纪!带他走!”
于是,就这么的,一向信奉‘生不死官门,死不入地狱’的沈国栋同志又迎来了一次全新的体验,在完全的惊懵中被提起来推推攘攘着,铐上手铐进宫了……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沈国栋惶恐地蹲在墙根,惴惴不安等待着被审问。
他一路上都在惊慌地辩解说自己不是逃犯,说得警察都烦了,厉声喝止:“这个我们自然会查!”被带回了派出所,王所长在丢下一句‘老实待着!过会再向你问话!’之后便出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
这种适度的冷处理并没有让沈国栋冷静,相反,却更加的不安。
他胆小怕事,遵纪守法,从来也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现在突然被当作逃犯给抓进来,要说内心不害怕、不惶恐,那真的是假话。
小老百姓哪有不怕国家专政机关的。活了这么久,有关的内幕也不是没有听到过一些:谁谁谁被抓进去后跳楼自杀,身上伤痕累累啦;警察暴力执法打伤嫌疑人啦,诸如此类的信息乱糟糟的浮现出在他脑海,让他紧张得频吞口水。
办公室的门大大开着,有两三个值班的警务人员在外头烤火聊天。有人偶尔从门口过,会探头看他一眼。沈国栋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里面那个犯什么事儿了?”
“用假身份证……”这声音他听得出来,就是跟着王所长抓他回来的那个小纪。
“诈骗?”
“不,住店……”
先前那人嗤了一声:“这算个屁呀……”
“嘘——”小纪仿佛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声音渐低:“所长亲自抓回来的……”后面的语声便渐不可闻。
沈国栋努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想从这片言只语中分析出什么情况来。可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呢,王所长就昂头腆腹地进来了。
他板着脸在办公桌后坐下,威严的目光扫视过来,沈国栋立刻畏缩地扭动了一下。
“我们的政策——”王所长居高临下地教训,“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就必须配合我们调查,绝不要妄想蒙混过关!”他顿了一下,“清楚了吗?”
沈国栋孙子似的蹲着,低声下气地答:“清楚了。”
王所长嗯一声,从抽屉里取出笔录本。“姓名。”
沈国栋咽了口口水。
“……骆云起。”
“籍贯。”
“……就在本地。”
“家庭地址。”
“……丽,丽锦山庄。”
王所长手停了一下,抬头盯了他一眼。
沈国栋发觉这眼神不对,顿时慌了。他这么配合就是不想受皮肉之苦,现在看到警察同志一脸怀疑他在说谎的样子,连忙一迭声地说:“真的!真的在丽锦山庄!丽锦山庄A区!”
王所长默不作声看了他几眼,搁了笔,说:“等着。”站起来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沈国栋满怀希望地看他。王所长的脸仍然板着,官腔打得十足。
“根据我们的查证,你的资料属实,也的确与网上通缉的逃犯不相吻合。”这句话一说完,沈国栋几乎就要喜极而泣。谁说公安机构作风官僚效率差?他本来都以为今晚都要在这儿过夜了的!
“但是!”王所长猛然一下提高声音。“这却并不能抹煞你使用假身份证,违反我国法律的事实!”
“根据我国《身份证法》规定,凡是使用伪造身份证的,或是10日以下行政拘留——”
沈国栋脑子嗡地一下,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拘留?”
他可没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
他用假证,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并没有利用它去做什么坏事。被警察逮到,他想最最厉害的也不过是警告一下罚点款罢了,哪里会想到竟然要进拘留所!
进拘留所是个什么概念呢?他恍恍惚惚想起以前有个因为打牌而被拘的亲戚曾经对他讲过。
“拘留所呀……要分大间和小间。”
“小间,一个人住。吃得好、住得好,每天两百块住宿费。”
“大间么,倒不用钱。不过吃得差、住得差,另外随时会被同仓犯人奉送一顿好打……”
沈国栋脑子里嗡嗡地响,差不多已经完全要石化了。
他诚然善于开解自己,但面对此时此境,却也不能阿Q地用‘这下不用担心住宿的问题了,好得很啊。’这种话来进行自我安慰。毕竟有谁那么犯贱愿意进拘留所里去受罪呢?!
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哀求说:“警察同志,我是因为第二代身份证没办下来才出此下策的。您高抬贵手,别拘留我,我认罚行吗?”
“认罚?”王所长眼皮儿抬了一下又爱理不理地垂下去了。“行啊,怎么不行。那就根据规定罚一千吧。”
沈国栋梗了一下。
他这三年省吃俭用也不过才有四五千的积蓄,要说心疼,那肯定是心疼的。可是在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这种问题了,把自己弄出去才最要紧。
一咬牙,沈国栋从钱包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
“嘿,我说你这人——”王所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哦,合着你的意思还要我们警察这小半夜的替你出去取钱交罚款?”
“那——”
王所长不耐烦地将桌上电话机一推,“叫你家里的人拿钱!”
惴惴地拨通了霍宅的电话,出乎沈国栋的意料,霍英治竟还没有睡,听他结结巴巴说完原委也并没有表现出‘你真是个麻烦’的厌烦情绪。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在那儿等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霍英治的律师出现了。眼神精明,一副专业人士的派头。办好手续沈国栋跟着他出去的时候,几个警察的视线都打量着他,那眼神儿,很有点奇特。
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一个祥和安宁的春节,近来公安机关的确加大了打击犯罪的力度。可是被逮的都是那些对社会治安有严重危害的人,譬如抢劫、杀人、黑社会团伙之类。情节轻的,即使正被关押着,也酌情处理交了罚款放回家过年去了。象这少年这种因为用假身份证而被抓——套用刚才那警察的一句话——算个屁呀。根本不值得这么小题大作。大家心里其实都有点数:这少年只怕是得罪了什么人……
步出派出所的大门,沈国栋感觉象从一个做了小半夜的恶梦中醒过来,忍不住长长吁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吁完呢,就见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车窗缓缓降下,现出霍英治的脸来。
即使深夜出行他也打扮得衣冠楚楚绝不马虎。律师走上前,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半弯下腰,极尽殷勤:“霍先生,那我先走了。”霍英治微一点头。律师向沈国栋笑了一下,算是告别,上了另外一辆车自行开走。
沈国栋抱着包包,有点儿尴尬。刚才也算是病急乱投医,这下出来了,他才惊觉自己的冒昧。
不管怎么说,半夜把别人叫出来替他交罚款,还惊动了律师,这实在是……
黑色车门打开,霍英治沉声道:“骆云起,你还打算在那儿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