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慎点点头,要了一杯热牛奶。压抑着上下翻腾的悸动,一口一口地喝着。他不想出丑,也不想招摇,即使反胃到想吐,他也要吃点东西。
早期在孤儿院被饿出来的胃病,时不时还会犯上两回。他来自甘肃,中国最为贫穷的地方之一。然而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培养了一等的素质,弹得一手好琴。可以这么说,除了疾病,他什么都没带来。
辜慎安静的靠在阳台上,阳光洒在他的侧脸,投出轻鸢剪掠的碎影,眼眸反- she -出淡色的光。
谁会知道,这双眼睛几近失明;谁会知道,他的右耳完全失聪?
辜慎伸出手指,碰了碰落在窗户上的那只蝴蝶——
“呼”的一声,它飞走了。
辜慎勾了勾嘴角,闭上了眼睛。
两点钟,飞机准时降落。两点十五,在保姆的欢呼和哭泣声中,辜慎见到了那个男人。
——为什么不干脆永远都不回来?
辜慎很想问,但是忍得脸色苍白,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辜慎把手揣倒兜口里,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了墨镜,戴了上去,这才抬头打量起辜自明。
那男人没什么变化,仍旧是文人墨客的样子,西装革履,骨节分明。
辜慎的右耳突然一麻,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流出来,让他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那男人也看见了辜慎,微微一笑,慢慢走近了他,然后缓慢地伸出了手。
——如果他要拥抱我,我就揍他。辜慎这么想。
然而辜自明只是伸出手,做出了一个要握手的姿势,说:“好久不见。辜慎。”
辜慎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秒,过了一会儿,回握:“是的,好久不见。”
只是辜自明的手掌,并不像他本人看起来那么冷静。
是冰凉而颤抖的。
辜慎的变化太大了,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两年前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治好,裹着一圈绷带,整张脸只能看见他的鼻子和嘴。那嘴角的弧度显示他会哭会笑,四肢也没有长开。而现在,少年的面容和身材都已经佼佼长开,拆开绷带后的眼睛里有灼人的光芒,四体修长,带着日渐成熟和冷漠的气息,和辜自明说‘好久不见’。
第3章
两秒钟后,自然而然的放手。
辜自明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和辜慎说上一句话,便被簇拥上来的亲朋打断了,无奈之下,刚想和辜慎抓紧时间说上两句,就看辜慎淡淡的反看了他一眼,摆出不愿意交谈的模样。
盖在他全部眼睛上的那副墨镜,衬托的他面如凝脂,棱角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
辜自明便也说不出什么了。
手中的行李箱被人提了过去,到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辜自明和一行人走出飞机场,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两年,好像什么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辜自明右边站着自家的保姆,回头看看,却已经看不到辜慎的身影了。
他弯下身子,小声的对保姆说:“……他的眼睛怎么样了?听力……”
“眼睛没什么问题了,眼药也一直在用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辜慎他……进来不怎么爱说话,人也瘦得厉害……”
“只是近来这样吗?”
“是的,也不去上课,饭也不好好吃……”
“胃病还常犯吗?”
“最近几天又疼起来了……”
“……”辜自明沉着脸坐到车上,回头看,辜慎坐在他后面的一辆车上,戴着耳机——左耳戴着耳机,闭上眼睛,斜靠在车窗上,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打。
于是世界都像是充满了旋律。
辜自明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他刚想转回身的一刹那,辜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那一刻四目相撞,首先感觉到的,竟然是尴尬。
如果六年前,自己知道他的眼睛治好后会有如此的光芒,那自己还会收养他吗?
辜自明笑了一下,转回身,不再多想。
回国后的欢迎会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里,酒楼的十二楼整个被包下来,从这里往下看,只能看见小小的人影和车辆。
辜慎靠在前边的落地窗上,意兴阑珊。
好容易辜自明才逃开了人群的困扰,抽出身来,走到辜慎的身边。
辜慎却没有看辜自明,兀自看向窗外的风景,一时间静默无言。
辜自明首先开口,说道:“开学你就要升高中了吗?“
“……”
尽管对方没有回答,辜自明还是好脾气的继续问:“是哪所高中呢?”
“……”辜慎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辜自明,良久,客气的说,“是‘潞淮’高中。”
辜自明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你都这么大了……”
仿佛一闭眼,还能看见这孩子怯生生的拉着自己的手,然而一转眼,他就几乎和自己一般高了。
辜自明:“听你阿姨说,你学习成绩很好,今后要学哪个专业?”
辜慎:“我不会一直上学的。也许都不会上大学。因为我想选择钢琴。”
是了,无论学业成绩如何,辜慎选择的永远都是自己虚幻的,不会因为自己擅长所以更改自己的意志。
听了他这话,辜自明皱眉道:“无论如何也应该上完大学。”
“我想早一点,把全部精力都放到音乐上。”
“这怎么行。”辜自明径直说道,“再怎么喜欢也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请你允许我再提醒你一次,辜自明先生。”辜慎淡淡道,“早在两年前,你就没有资格再管我了。”
“……”辜自明的呼吸一滞,又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和辜慎吵起来,只得苦笑一下:“……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语气间已有示弱的成分,可惜辜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也并不领情,平静的说:“如果做得足够好,为什么要留退路?”
“……”
“我不是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要做下去,便不会放弃。”
“……”
说完这句话,辜慎向前走了两步,轻轻碰了碰辜自明:“——请让开。”
一个‘请’字,多少客套和不屑。
辜自明苦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了路。
这是他的儿子,却不是亲生的儿子,没有血缘相连,只有一张收养证明书证明他们的关系。
曾经他们的关系比亲人还要亲近,却在时光的消磨中渐渐淡去,加上种种是非,最终成为这种客套而让人无力的关系。
辜自明的无能为力。
旁边身着一袭长裙的女士,端着半满的红酒,向辜慎走了过来。
辜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对不起,我还未成年。”
“只一点。”
女士的胸前戴着很长一串水晶项链,在灯光的照- she -下闪闪发光,辜慎看来,就像是箭刺在自己的眼睛上,只得避开目光:“实在是不好意思,我……”
却也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眼睛的问题。
辜慎停顿了一会儿:“一会儿,我要去台上弹琴,喝酒会让我心跳加速,影响发挥。”
目光不看女士的眼睛已经非常失礼了。那女士也颇为不悦,点点头,径直走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保姆还说,如果辜慎能在宴会上弹奏一曲,那就再好不过了。只不过当时自己断然拒绝了保姆的提议,很不屑这种行为。现在看来,好像是必要之举,否则会给辜慎的身上烙下一个没有礼貌的印记。
辜慎无所谓,然而在他这种面子大于一切的家庭中来说,却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辜慎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关节,看看酒宴司仪台上的那架三角钢琴,被人擦得一尘不染。
辜慎坐在座位上,调整座子,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下弯曲,深吸一口气,却无法说服自己打开钢琴的盖子。
他只是,不愿意为辜自明演奏,一点也不愿意。闭上眼,能想起很多事情。比如固执的辜自明决不允许自己放弃学业——尽管自己已经几近达到了顶峰。前世如此,也持续到了今生。那个男人,固执到了扭曲的地步。
辜慎睁开眼睛,心想,辜自明想听的绝不是自己的音乐,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辜慎到舞台上自娱自乐呢。本来已经将钢琴盖子打开了一般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光滑的盖子便立刻猛的一下摔了回去,‘轰隆’,发出将辜慎的左脸都震麻了一样的声响。酒宴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像是自己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样。而且成功的让很多人将实现转移到舞台上面。要是不弄出点什么,还真是说不过去了。
僵着脸把盖子再次打开——右耳明明听不到声音,却像是针扎一样的疼痛。上方的大灯并不柔和,却不能不懂礼貌的将墨镜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