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忙摇头:“太太错怪她们了,是我担心太太,必得自己守着才安心。”
王夫人由怒转喜:“好孩子。你凤姐姐、大嫂子她们呢?”
李纨从外头端了药走进来:“太太,凤姐儿和两位姑娘守了半日,方才被管事的请回去了。”
“太太,补药来了,您先喝。”
王夫人瞥眼看了,“放着吧。”又问:“我方才是怎么了?我记得那铭哥儿古怪得很,眼睛里跟藏了针似的,看得人心闷。凤姐儿也是,不晓得把他从我身边拉开,偏生把我压着,中的什么邪!”
李纨想说又不敢说,她素来就怕这个外传面慈心善的婆母,这会儿只当自己是个木桩子。
王夫人越说越生气,一巴掌拍在床上:“我就说老太太太偏心,当年贾敏没嫁时就宠得没个样子,如今贾敏的子女又有哪样好的?有样学样,也不是有教养的。”
李纨简直不想再听,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这个婆母有多表里不一,她丈夫死得早,若不是为了膝下一根弱苗,早就青灯古佛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贾宝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慈祥的母亲露出这幅刻薄的嘴脸,当下就傻了,期期艾艾道:“太太,你说什么呢?”
王夫人脸色一僵,想起贾宝玉对林氏姐弟的格外亲近,心里有气不打一处来,但她的孩子自己知道,x_ing格很固执,光说是说不他通的,把脸色放缓和一点,掩饰道:“母亲就是太生气了太伤心了。宝玉,母亲的心,你是知道的,你林妹妹来的时候,我也想这是一个好孩子,可你看看,这府里谁对她不好,偏偏她回去两月,半点音信也没捎来一个,可见是个没心的。今日又放纵她弟弟做出这等事,母亲的心啊,都伤透了。”
贾宝玉不信:“太太,你误会林妹妹了。她一个女孩儿,万事都难的。再说今日之事,原不过太太魔怔了,与铭哥儿又何香干。”
王夫人简直殴死,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贾宝玉,心里更恨林家姐弟,瞧瞧这狐媚功夫,一边还是要装虚弱装娴淑:“我也不想相信,可你也看到了,母亲今日呕血,都是铭哥儿那小坏东西压的,小小孩儿,心肠如此狠毒,宝玉,你是个最纯善不过的,可不要被他们蒙骗了。我被他又是死命压着,又是死命摇着,生生呕血,这会儿身体还疼得很,晚上等老爷回了,我倒要到老爷、老太太跟前评评理,就是小孩子,也不能惯着这样每个章法!”
贾宝玉忙道:“太太万万不可,铭哥儿只是担心你,我看他怕得很。这样误会下去,林妹妹还不知怎么生我的气呢。”合着他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小情小爱。
王夫人气得呼吸不稳。不管宝玉怎么哀求,只是不说话。心里打定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就把病装得更重一点,让林家姐弟吃个教训。原还念着林黛玉有点儿价值,如今家里的姐妹要来了,也用不着她了。万不能让他们在老太太面前占了先去。
贾政这日外头事忙,回来时听说妹妹家里两小儿都来了,本来要过来相见,管事的又说,太太被气病了。夫妻这么多年,王夫人泥塑木雕似的,很少生气,何况气病?贾政改道先回了王夫人主院。
王夫人恹恹地躺在床上,身边几个丫头默默垂泪,贾政吓了一跳,以为王夫人这就不好了。
“太太,这是怎么了?”
见到贾政,丫头们忙行礼,贾政满脸怒容,对其中一个丫鬟骂道:“太太如何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几个是怎么伺候的?”
那丫头是王夫人房里得力的,叫做金钏,惶恐回道:“老爷恕罪,奴婢们也不知道,太太白日里去老太太房里还是好好的,谁知道见了,见了……”
“见了什么?话都回不清楚,留你在房里有什么用?”
金钏大惊失色:“请老爷恕罪,太太是见了林姑娘和林公子之后,就被抬回来了。呕了血,大夫说是气急攻心。奴婢们在外面伺候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闯进来时,只见到林公子趴在太太身上死命地摇晃,太太被压得都出不来气了,这才晕倒的。”
贾政愣住了,但眼前之事让他不得不信,不由大叹,继而怒道:“荒唐,林妹夫教导的好儿子!这样冒犯长辈,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夫人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含泪道:“老爷……”
丫头们识趣地退下,贾政忙扶起她,只听她断断续续泣道:“因着是妹妹的骨r_ou_,我见他生得比个女孩儿还柔美,心里是喜爱的,他又爱拿一些乡野市井之事来逗趣,老太太爱听,我也只管在一旁听他说笑,未料,这孩子心眼却多,眼神y-in森得不成,一个劲与我这里来看。我一个做长辈的,难道还跟一个孩子计较?我素来怎么样,老爷最清楚不过。若不是那孩子太过分,我也不愿意与老爷说道。”
王夫人一面说一面哭,她几十岁的妇人了,贾政虽然对她没那个怜惜的心思,到底是正室,尊重是有的,忙安慰道:“你是个好的,这事,母亲自然会为你做主。”
王夫人暗恨,贾政就是个和稀泥的,这会儿定然是想到妹妹的骨r_ou_,不好才来就罚他们了。但她怎么甘心:“老太太心疼妹妹,没有不疼孩子们的。只是我看那个铭哥儿确实不像个老实的,长得就有些妖气,说话行事又过油滑,这要是宝玉学了……”
言外之意,贾政不由得深思。要说贾政,这一世无不算如意,就子嗣上面,有些遗憾。长子贾珠天赋英才,却英年早逝,次子贾宝玉,寄予厚望,偏偏又顽劣不堪。余下一个庶子只管小家子气,算不得什么,所以,贾政对贾宝玉其实还是相当看重的。王夫人这么一暗示,贾政不想管的,也不得不管了。
夫妻两一起到贾母院里来请安。
到了廊下,贾政摇摇手,丫头们不敢大声说话。
贾政存心要看看林铭玉的人品,悄悄走进屋里。
进门就听到一阵说笑声,细听,原来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逗贾母说笑,那声音口齿伶俐,说话活灵活现的,又极有分寸,便是贾政在外头听了,也大感兴趣。
这时,丫鬟鸳鸯过来端茶,看到外头之人,连忙行礼。
贾政迈步进去,对贾母道:“儿子请老太太安。”
贾母连忙唤他坐,让林黛玉林铭玉过来见礼。林铭玉乖乖见礼,礼数周全,人长得秀气极了,贾政心里一赞:好个相貌!
林铭玉看到王夫人被两个丫头扶着,不胜虚弱地在旁边站着。贾宝玉也看到了,连忙扶了母亲坐下。贾政在此,他也不敢多话。林铭玉却蹭蹭过去,又怕又喜的摸样,小声欣慰道:“二舅母,您身体好啦。”
王夫人在他靠近的时候,身体下意识的防备着,又想看他耍的什么把戏,只好僵硬着不动,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快意。
林铭玉只当做不知,又是儒慕又是担心的看着她。在别人眼里,只是十足孝顺亲近的行为,在王夫人眼里,她真想把刚吃的燕窝给吐出来,纯粹是恶心的。
贾母十分高兴,对老二媳妇关心了两句,见两人神情都是欲言又止的,就问:“你们有什么事要说,就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贾政其实这时候有点想打退堂鼓。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媳妇今天失态,特地来请罪的。”
贾母正要安慰,王夫人快速道:“但,请罪之后,媳妇还有话要问铭哥儿。”
贾母脸色一僵,很快恢复正常。
王夫人当作没见到她不高兴的神色,把对贾政说的那一套更婉转的说了一遍。
她这边说的还没调整好悲伤的情绪,只见身边传来一道极细碎的声音。
原来是林铭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玉白色的小脸上,从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无声滚下两条眼泪组成的小溪,大颗大颗的泪珠咂下来,尤其他哭得直抽气还刻意忍着不发出声音,越是这样越是让人觉得可怜。
贾宝玉就站在他旁边,痴痴傻傻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眼泪,眼里也流下泪来。
王夫人的哭声哽在喉咙里,要发不发的尴尬死了。
房间里诡异地安静下来。
“老太太,这……”贾政屁股下生了钉子,简直坐不下去了。
贾母砰地锤了矮榻,指着王夫人,满是失望:“老二媳妇,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句话对王夫人来说真的压力山大,王夫人傻眼,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第五章
别说王夫人不解,贾政听了贾母这句声色俱厉的话语,也愣了。
“母亲,这……”
贾母连连摇头,屋里小辈,除了林铭玉状似一心关心着王夫人的身体显得心不在焉,其他人没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
“老二媳妇,素日我说你就是不大管事,心里也是个明白人。我也常跟人说,你是个心慈面善的,最是宽和不过。”
贾母眼睛一抬,目光锐利得跟刀尖子似的,扎得王夫人心里身上,没有一处舒坦的。心里一跳,暗想老虔婆是要借此发难?
只听贾母忍耐怒气,连连说道:“你可真是,你可真是好宽和的心呐。”
贾政吓了一跳,忙躬身道:“母亲何出此言?”
贾母冷笑:“何出此言?你媳妇说的,你方才都听了。莫非你也是这样认为?是铭玉胡闹,故意让你太太气出病?”
贾政哪里敢说话,只管在站在贾母面前赔笑。
贾母叹了一口气,眼里的失望不言而喻:“黛玉和铭玉是你妹妹的亲骨r_ou_,不说别的,单看在你妹妹份上,就算他们做得哪里不好了,你们就舅舅舅母的,只有包容体谅的,哪一家子,长辈跟个小辈这样较真的,倒对第一天上门做客的外甥问罪的来了?你们不怕丢丑,我还没这个脸面听呢!”
“老太太,媳妇断不是爱计较的人,只是方才大家都眼见的,铭哥儿好端端坐着,为何偏来吓我,我这会儿心神还不安的。媳妇被扭着时,铭哥儿又为何下死劲按着我?我这脖子现下还疼着,他又为何那般拼死的推搡我?媳妇一向不愿与人争什么,但这天下的事情,都要讲究一个理字,还有一个孝字,铭哥儿这么做,岂有把我这长辈放在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