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折子被扔在桌上。
垂首沉思的庄季抬起头,只见顺帝仰靠在乌木椅上,手掌遮在眼前,微抿的唇角透出丝丝倦意。
春日事多。
春耕,税收,水利,国内的事样样烦人。再加上虎视眈眈的北芪和金阳,口蜜腹剑的坞里,摸不透想法的尤金,边境军防也让人操透了心。
但是庄季想,这些应该都不是理由。
曾经在最吃紧的时候收到尤兀金三国联攻西境的消息,顺帝也只是微微笑着,随手一扔军报,用令人发颤的声音说——
“朕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所以光是国事,不足以让帝王失去冷静。
会令他乱了方寸的东西——
被扔出来的奏折凌乱地摊在桌上,庄季略微一扫,隐约在最末看见了周氏的家章。
浓墨般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光,庄季用食指支着眉角,在心底忍不住也想叹息。
“不光是礼部,”庄季低下头,点开手中的奏折,开口道,“几乎所有的大员都对他意见颇多。”
顺帝冷哼一声。
“这个月太子总共就上过三次朝,太学院是一次都没去过……”庄季翻着手上的卷轴,似乎想起点什么,勾了勾唇角,“上回来上朝的时候,对着肖卿那伙人咄咄逼人的质问,太子殿下云淡风轻的‘不想去’三个字,差点没气得他们去见老祖宗……”
房间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庄季抬眼看着帝王如刀刻般,线条完美却透着冷峻的下巴,笑笑,说:“人人都道太子任性妄为,微臣却觉得殿下好像是故意似的……”脑海里什么人淡如轻烟的双眸一闪而逝,庄季眉梢挑了挑,重又垂下眼帘。
“皇上可否明白殿下想做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或许是想要快些结束吧。”沉默良久,顺帝终是放下搭在眼前的手。
“那又何不遂了殿下的意?”庄季看着手中的卷轴,淡淡地答了一句。然后他感觉到顺帝的视线冷冷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寒意彻骨,不带一丝温度。
“朕不想结束。”顺帝说。
“微臣不觉得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什么好处,”指尖略有颤抖,庄季却强压了下去,“皇上是不忍,可是太子他——”庄季停顿了一会儿,难得认真地说,“微臣觉得抛弃太子这个位置,对殿下来说反而比较好。”
顺帝没有答话,只是沉下眼默默翻起桌上的奏折。庄季看他一眼,也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琐碎的条条款款之中。
空气中始终是沉默,时间在细碎的翻阅声中流逝。天色渐暗,在小太监来点燃第一盏灯的时候,埋首在文书中庄季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
“道理谁都懂,可是朕——不想结束……”
从最初就知道真相的孩子,是以怎样的目光来看待这些虚伪的种种?
顺帝猜不透。
从前的无视与冷漠,之后的亲密与宠溺,看在那孩子眼里,或许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吧。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偶尔想起以前的事,就会觉得现在——实在是有些讽刺。
确实是一种讽刺。
顺帝苦笑。
除夕那夜少年平静的坦白,以及汴京那日无赦愤怒的嘶吼,已经变成无法挣脱的噩梦。
只要对上那孩子清亮的眼,就会忍不住去想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对待自己的无情与不公,那些谩骂与轻蔑,欺骗与嘲讽,给他带来过怎样的伤害,而他又是一个人孤独地等了多久,才等出那种飘渺不定,淡无所求的笑容?
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那个答案顺帝不敢触碰。
压下苦涩对着他笑,强忍着肮脏的欲望拥他入眠,逗他说话,想尽办法让他多吃点东西。并非为了补偿,只是私心地希望有一天他的笑容能清晰起来,心里多一点渴求,或者至少,眼里能印下自己的身影。
可是顺帝知道,从相遇开始,那孩子所等待的,就一直都是结束。
庄季的话顺帝如何不懂?撇开朝臣与皇子们的私心不谈,单杪冬来说,他的能力或许够,性格却实在不适合太子这个位置。
改立甫子昱为太子,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等到那一天……等到那一天那孩子会有怎样的反映?
顺帝大约也能猜得出来——
为自己属于棋子的路走到安排好最后一步而松口气,或者——是为已经注定了的结局的到来而露出浅浅的喜悦的笑容。
路边的苍木斜出一支粗粗的树杈,顺帝伸出手,啪的一声将它折断。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他不想看到杪冬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被所有人利用到最后,终于解脱了的表情。
不去上朝的日子,杪冬会做的事,不是窝在千尘宫里浑浑噩噩地睡觉,就是守着那一墓园的葵花等待它们开花结果。
每日黄昏,处理好事务的顺帝总能在这两处中的一处寻着他的身影。
可是今天……
千尘宫翻了个遍,墓陵的边边角角一处也没放过,宫人们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杪冬去了哪里。
夕阳浓稠的橙光洒遍全身,顺帝抬眼望去,只觉得寒意从心底丝丝冒出了头。
想要一把火烧了整个皇宫的冲动,在想起曾经派往杪冬身边的未矢以后,总算慢慢平复了下来。
小西楼。
四十年前先皇下令重整书库,破损的图书一律重新誊写,新的誊本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太学院里成为皇城最大的书库,而旧的残本孤章则随意堆积在皇宫某个荒弃的楼房里,成了顺帝都未曾听说过的小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