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也许自己已经有点疯了。
从北境主帅到大安罪臣,从名垂青史到遗臭万年,也不过是在一朝一夕之间。
幸运的是他还留了这么条苟延残喘的烂命,过过曾经自己嗤之以鼻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转眼酒瓶都空了,花生米还有满满一碟子,他皱了皱眉头,喊道:“酒,再来一瓶!”
从前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到处晃,大白天闷在酒楼里喝酒的混蛋玩意儿,可如今他就是这么活着,而且还活得挺舒坦。
那时候他有的是纨绔闲散的资本,可他总觉得男人这一辈子总得干点什么,北境不平,家国难安,好像他不提刀挂帅,就没人能上战场了一样,觉得这大安没他祁安不行,非得什么事都由他过手。
可那时他太年轻,不懂什么叫功高盖主,也不明白这大安没了他祁长宁照样能万代长安。
现如今,是非成败转头空。
他本来就无妻无子,这一遭之后更是孤家寡人……不,应该说是孤魂野鬼。当真是了无牵挂,六根清净了。
他形单影只,这大安依旧是繁华盛世。
木桌子上歪歪倒倒着好几只空酒瓶子,日头到了午后,就慢慢不是那么毒辣了。阳光从大敞的窗子外照进来,暖暖地照在祁安的后脖颈上。兴许是人闲下来之后都会比较心宽,他趴着趴着,竟然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官人,官人。”
祁安被人从睡梦中摇醒,十分不耐烦地往上瞅了一眼,结果正撞上那穷算命的贼兮兮的笑脸。
他刚想开口说您到底有何贵干,就听到桌子底下传来两声惊天动地的犬吠。
“汪!汪!”
祁安猛一低头,看见地上蹲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干巴狗,两对儿小罗圈腿站着都还打着颤,朝他咧咧嘴,笑得比那穷算命的还贼。
这狗个头跟个j-i差不多,却声如洪钟,两声就彻底把祁安给叫醒了。
哟,这瞎子还真买啸天犬去了。
虽然这啸天犬大概是缩过水的。
那算命的趁着他看狗的空档,十分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位官人,今天您这么大方,瞎子我也请你喝一盅怎么样?”
祁安心想你他妈有钱吗?你那点钱还是我给你的,您老人家拿我给的钱请我喝酒,还真是心宽得很啊。
祁安冲着那瞎子假笑了一下,也十分不客气地推拒道:“您就当我是广施功德,就不劳烦您破费了。”
“别啊,喝一杯嘛。”瞎子死皮赖脸地往上攀,一笑咧出一嘴雪白的大板牙,“咱这结的是眼缘,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有缘人啊。”
这么说着,那缩水的啸天犬还跟着嗷嗷两声,仿佛是那什么唱那什么随。
祁安抽了抽眉毛,心说你他妈不是瞎子吗?瞎子结什么眼缘?屁眼缘吗?
“别,您别破费了,眼缘这事不稀罕,搞不好您明天还能碰着一个。”
这瞎子不理会他,神神叨叨地比划了几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劝道:“哎哟,官人,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来给你画个金光符,只要三文钱。”
祁安y-in着脸皮笑r_ou_不笑,忍无可忍地道:“你信不信我真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瞎子的笑容凝滞了一下:“……”
祁安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要走,心说好不容易逍遥一回,还让这么个玩意儿找晦气。
那瞎子一口叫住他:“诶官人,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哪儿来的?北方的?”
祁安脚步顿了一下,随口道:“y-in间来的。”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往掌柜的手里塞够了银两,大步迈了出去。
瞎子透过眼前薄透的黑纱一直盯着祁安离开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咂舌笑了笑。
别说,这小子脾气不怎么样,人还挺好看的。
☆、那瞎子y-in魂不散
把那惹人烦的瞎子给甩干净了,祁安在江边转了转,借着酒劲儿咿咿唔唔不成调地哼起了小曲,那调子肯定没多好听,祁安自己有那个自知之明。他年少的时候有一次企图学人家唱小曲追姑娘,结果才一张口,那姑娘就十分不厚道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敞着衣襟,满脸醺红,还哼哼唧唧的,活脱脱一幅醉鬼模样,一路走过去见着的人都不自觉往旁边绕了绕,生怕这醉鬼伤了人。
祁安吹着江风,到江滩边脱了鞋踩在泥滩上。
傍晚的江风很清爽,他真是让这风给吹舒服了,面朝江水闭上眼,身子越来越放松下来。
半个月没有好好打理过的长发在风中柔柔飘散着,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风从他的发间穿过,抚过他的脖子从后颈吹出去,好一番通透。
这人一身落拓像,宽大的粗布衣袍被风吹得荡起,让他清减了许多的瘦削身子也看起来有那么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眯着眼,不自觉地朝江水里走了几步,想让水冲冲脚,醒醒脑子。
兴许是他看起来太落魄了,又是一幅超然物外的架势,江堤上的一个大爷见他往水里走,还以为他要轻生,吓得赶忙扯着嗓子大声吆喝。
老爷子嗓门是真的大,一开嗓路边人都纷纷侧眸,唯独那魂飞天外的祁安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是没听见。
也许是听见了,只是不知道在叫自己,所以权当耳旁风了。
那大爷看他不管不顾,更加铁定地相信他肯定是想不开了,赶忙拿了根麻绳,嘴里大声嚷嚷着朝他赶过去。
祁安听到了朝这边快速而来的脚步声,才意识到有人来了,回头一看,见那老爷子手拿麻绳,口里用楚语连环炮似的喊他“回头是岸”,再看看江堤上围观的路人,祁安这才悟了。
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废了半天劲才解释清楚,然后慢慢悠悠穿上鞋,决定先去找个下榻的地方。
庙堂沙场上辗转了这么些年,还头一次有人怕他轻生,沙场上的人觉得他是铜皮铁骨,庙堂上的人巴不得他早点死。
所以在走之前,他还特地跟那大爷道了谢。
最便宜的一家就在那仙鹤楼旁边不远的地方,祁安去要了间客房,也是最便宜的那一种。他本身就不是个特别讲究吃穿住行的人,再加上“流落街头”,身上毕竟不如从前富裕了。
虽然挥金如土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但那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太古早了。
客栈掌柜的一听他口音就知道是外地人,再看这打扮和这手笔,眼神里顿时流露出了一些同情的神色。掌柜的是个大娘,满腔楚调,咿咿呀呀的,言语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市侩,但倒也有几分古道热肠。
掌柜的一边领着祁安往客房走,一边叮嘱道:“客人是外地的吧,这几天可得注意了,再过几天清明了,晚上可得少出去。”
祁安一听笑了,便问道:“怎么了?”
那掌柜的果真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可跟你说,这几天晚上外头老有怪人怪事,昨天我还挺见房顶上有脚步声呢,这不清明了,有些东西也要回家……”
祁安当然不信她,却也不好臊她的面子,便调笑道:“这不好事嘛,魂归故里。”
“什么啊,”掌柜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姐我可跟你说真的,晚上没事别出去,啊。”
说完便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楼了,祁安自顾自笑了笑,推门进了屋子,然后直接往床上一倒。
他想,这楚州也是个好地方,风景也好,东西吃得也不错,但是毕竟他在这没根没落,不能久待。
然后去哪儿呢?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举足轻重的北肃王,也不是那个屯兵北境的长宁大帅了,京城和北境肯定是不能去的,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他投奔,再加上囊中羞涩,除非他一路打杂,否则不可能就这么晃悠一辈子。
去南疆吗?
那个人给他在南疆都安置好了,他早些年和南疆的一个郡王交情匪浅,借着那点关系给他在南疆找了个落脚的地方,虽然风光不再,但能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下半辈子都当个闲散贵人。
但他就是不想去。
为什么呢?祁安思来想去,觉得这可能就是贱吧。
他南下这一路风餐露宿,那人不是没找过他,只是都让他给躲过去了——他已经不想再把他们牵扯进来了,跟一个在皇帝那里已经“死透”了的人还是断了联系的好。
他酒有些喝多了,那酒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酒,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头疼。他烙煎饼似的在床上翻了好几道,浑身都燥热得难受。
他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去看过两次,发现什么都没有,想着可能多半是江风吹的吧,就继续回去睡觉了。
而就在这生更半夜的点,他的房门叫人敲响了。
祁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股子火气直往上窜,他心想他妈的谁那么不识相,大半晚上的敲门。
该不会是……
祁安这一路上江洋大盗没少遇,半夜敲门等人来开,然后打晕了入室劫财的也不是没听说过。他身上只带了把短刀,于是他把刀拔出来攥在手里,轻手轻脚地移到门边儿,往外问了声:“谁?”
一个腔调里透着贼气的声音在外头低低响起:“是我啊,官人。”
一听就是那个穷算命的死瞎子。
“你他妈敢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