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心想,他确实是不想知道,可是他殊不知自己早就习惯了“知己知彼”那一套,就这么强行让自己稀里糊涂的,他也总觉得不踏实。
他没接翟子枫的话茬,自顾自地道:“我刚刚听到他们喊你的名字……那是你的真名?”
翟子枫点了点头:“对。”
祁安沉默了一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冷不丁又问道:“风雨的风?”
翟子枫愣了愣,应道:“枫叶的枫……怎么了?”
祁安摇了摇头:“没什么。”
翟子枫看他不再说话,便兀自解释道:“他们是y-in阳山的。”
“y-in阳山?”祁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他虽然不曾涉足江湖,但是一些有名有姓的门派还是听说过的,“制药炼蛊的那个?”
“对。”翟子枫点了点头,“他们盯上你了。”
祁安轻哼了一声,笑道:“我一个流浪汉,没招谁惹谁,盯上我作甚?”
翟子枫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一双奇异的黑瞳沉沉盯着他,良久才作罢般叹了口气,道:“一时说不清楚,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
祁安本来想说南疆,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在舌根儿上逡巡了半晌,还是被他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翟子枫无言,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
祁安看着他那双异常大的瞳孔,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在白天要戴黑布条——这种眼睛像极了猫在晚上的眼睛,对光太敏感了,白天不戴个遮光的黑布,恐怕会真的瞎了。
祁安一向自诩见多识广,可也没听说过有这种眼疾。
过了一会儿,祁安忽然开口道:“你知道y-in阳山在哪儿吗?”
翟子枫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着,诧异道:“你说什么?”
祁安心底里也烦得很,他想真是干什么都能触霉头,好好走在道上,都能被人莫名其妙地劫杀,就好像有什么偏要和他作对一样——他明明现在什么都不奢求了,就只想逍遥人世,混吃等死地过完下半辈子,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半道上遇到这么一伙挨千刀的程咬金。
本以为跑得天高皇帝远,就能一世逍遥。本以为自己放下了以前的执念,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祁安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有点儿相信“劫数”这种东西了——就算他自己心宽不计较,也有人要和他计较。
安逸是躲不来的,麻烦永远在那儿,你不找它它也要来找你。他费劲千辛万苦从庙堂那趟浑水里摸爬出来,却一不小心掉进了另一个泥潭。
他不禁想,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逼得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总是逼得他放弃他不想放弃的东西,可到了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
沙场上拼死拼活殚精竭虑那么些年,皇族七子,却只有他一个人最后“死”得身败名裂,连牌位都不能立一个。
都说这世道公正,祁安心想,这话简直就和“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靠谱。
他竭尽心思给自己磨出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外壳,可剥开一看,还是血淋淋的痛楚。
都是人,都是爹生娘养,怎么可能不在乎?怎么可能不心寒?
这么一想,原先被他堵在心口的那些情绪就如同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他想,凭什么他仿佛天生下来,就活该吃力不讨好,就活该朝不保夕一样?
祁安嗤笑了一声,自嘲般想着,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面色y-in沉,扯着嘴角调笑道:“我想先把他们收拾了,然后好去继续当我的流浪汉。”
他想,也许就是为了送这些人下地狱。
翟子枫脸色一黑,忽而严肃道:“不行。”
☆、与“瞎子”偕行
祁安嗤笑了一声,自嘲般想着,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面色y-in沉,扯着嘴角调笑道:“我想先把他们收拾了,然后好去继续当我的流浪汉。”
他想,也许就是为了送这些人下地狱。
翟子枫脸色一黑,忽而严肃道:“不行。”
祁安皱了皱眉:“为什么?”
翟子枫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又幽幽开口道:“这样,我先送你去金陵城。”
金陵距离这里倒也不算很远,是楚州和东海之间最大的一座城州,虽说祁安本来也打算去看看,可这话让翟子枫说出来,就莫名让他感到几分抗拒。
“金陵?”祁安道。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祁安也知道这些人不是好惹的。他从未涉足江湖,也不知深浅,再加上他今不比昔,算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想,这些人究竟是只盯着他来的,还是说他只是其中之一?
人处在未知的时候,就很容易轻信第一个给他确定答案的人。平常再怎么小心谨慎,心有九窍,可真正到了这种两眼一抹黑的境地,还是会本能地抓住那一点儿清晰的回应。
他方才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相信了这个瞎子,可这个瞎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可疑的气息。
祁安眯了眯眼,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他?而这瞎子又到底为什么帮他?
祁安直勾勾地看进翟子枫的眼里,猝不及防地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找我?”
翟子枫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想表现得太没出息,轻咳了一声,企图岔开话题:“我们先去金陵……”
祁安却不肯顺他的意,寸土必争似的步步紧逼:“那还烦请先生先告诉我。”
翟子枫瞅了他一眼,顿觉一颗头两个大,闷了半天最后还是急了:“哎我说你这人怎么都说不通呢!”
祁安甚是淡定,振振有词道:“我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结果遇到这种事,想要摸清原委,应该也是人之常情吧?”
翟子枫无言,沉默了一阵,最后妥协般叹了口气:“那我们也先去找家客栈歇歇脚吧。”
翟子枫这货虽然不知道祁安是怎么想他的,但就他看来,遇见祁安也真的算是流年不利。他活了三十年,第一回遇到这么不识好歹的混蛋玩意儿。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好像故意跟你对着干似的……不,不是好像,是就是。
祁安穿得破破烂烂,却身手不凡,乍一眼看上去,倒确实是像隐匿的江湖人士——可他的武功路数太规矩了,不像是江湖里摸爬出来的。而且翟子枫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莫名觉得这人干净,不是说他有多单纯,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纯粹的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江湖人会有的。
这是一种感觉,浑然天成,说不清也道不明。尽管他知道祁安从头到尾一直都在算计,在怀疑,在不断衡量利弊。
好在这一次祁安总算是识了一回相,乖乖答应下来了,打算先去找个歇脚的地方修整修整,毕竟他也不能真的就这么和翟子枫在荒郊野岭耗一晚上。
翟子枫那骡子骑了也是白骑,还不如自己走得风驰电掣。最后也实在是受不了那骡子毁天灭地般的毒气,在下一个驿站就毫不犹豫地转手卖了。
那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被卖了倒也一点儿也不伤心,看见食槽里头的Cao料,立马又欢腾起来,屁颠屁颠儿地把前任主人抛在了脑后。
破骡子卖不了几文钱,但是加上翟子枫一路坑蒙拐骗来的黑心财和祁安的一点儿银子,好歹能凑出两匹还算像样的马来。
一路上祁安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人,其实撇去那一脸的酸样,看得出来这瞎子也还挺年轻,可能跟他差不多大,眉眼五官长得端端正正,若是正经打扮打扮,说不定还真人模狗样的。
那一身酸臭的道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可是从关节棱角处可以看出,翟子枫的骨架子相当好。这种底子很适合练功,即灵巧又有力,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因为祁安自己练过所以知道。
而且就这身手来看,应该是从小练的。他的身法极其轻盈迅猛,如果不是练的童子功,几乎不可能会有这种境界。
所以说不准,这瞎子可能还是哪个名门大派出身的。
只是那功夫的路数太邪门儿,和祁安从前接触的那些个皇族子弟禁军之流隔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是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祁安想了想,假装无心似的随口问道:“先生这身功夫,是出自哪位高人啊?”
翟子枫知道他的意图,打太极一样又给他推了回去,笑眯眯地废话道:“一位教我功夫的先生。”
祁安笑了笑,没再往下追问。
翟子枫:“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儿的人?”
祁安四平八稳地继续胡扯道:“说过了,y-in间人。”
翟子枫懒得跟他计较,有条有理地兀自分析道:“我听你这口音,像是北方的?”
祁安笑而不语。
翟子枫心里有数,祁安就算大安官话再怎么标准平直,语调里还是带着股北方沙砾打磨出来的粗粝,特别是个别字的尾音,有那么点北方话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祁安这个人就算自己再怎么掩饰,那种谈吐举止仍旧不像是市井或者江湖里长大的人,脊梁骨里透露着的那股子正气,应该是大族贵胄。再加上他身手极好,功底极正,很有可能是习武世家或者将门之后。
只是他不知道这人是为什么会落拓到这个地步,也不清楚他为何会对故里如此地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