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书迷惑地道:“巧?”
寇落苼道:“我的表字与傅兄的倒是很相称。”
傅云书愈发好奇,问:“是什么?”
寇落苼道:“在下表字朝雨。”
渭城朝雨浥轻尘。
傅云书一怔,喃喃地道:“……寇朝雨?”
寇落苼却只是笑,并不答话,抬手将小县令的酒盏再度满上,两人碰了一下杯,寇落苼道:“方才讲的那个故事不算数,我给傅兄重新讲一个。”寇落苼是个老滑头,酒香虽醇却也不过浅尝即止,傅云书却老实巴交地将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打了个酒嗝,他道:“寇兄请讲。”
寇落苼低声道:“我给傅兄讲一个狐仙的故事。”
“古时有一李姓书生,祖上曾是朝廷大员,却家道中落,他自恃身份,不肯经商,又考不起功名,只得终日以变卖家产为生。最后坐吃山空,除却居住的祖宅之外,已身无长物,李姓书生便盘算着干脆将这祖宅也卖个好价钱,能过一日便过一日罢。他很快找好了买主,临搬走前,未免遗失先祖留下的值钱宝贝,他一间间房仔细地看了过去,最后来到常年上锁的暖阁前。”
“李姓书生之父自幼反复叮嘱,决不可踏入暖阁一步,李父在世,李姓书生不敢违抗,李父走后,他便也将这暖阁抛之脑后,寻常绝想不起家中竟还有这样一处所在,直到如今,才复又记起。但如今房屋易主在即,更加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还怕少这一件么?于是他便卸了锁,推门而入……”寇落苼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抬手又给傅云书倒了满满一杯酒,卖起了关子,“你猜里头是什么?”
傅云书乖乖地将一杯酒饮下,道:“既然是狐仙的故事,莫不成那暖阁里头锁了头狐狸?”
“是,也不是。”寇落苼咧嘴一笑,“那里头只挂了幅画,画里头是位绝色美人儿,只是那美人儿身后,还拖了条狐狸尾巴。”
“李姓书生一见了那画,便被画中人的美色所迷惑,痴痴地凝视了许久,忽然,他好像看见,画中美人笑了一下。李姓书生登时清醒,再仔细端详这幅画,终于确信,画中美人的神情,较之刚才,确实略有改变——换而言之,画中人的确对他笑了!”说到关键处,寇落苼又给傅云书倒了一杯酒,“若傅兄是那书生,会当如何?”
傅云书连喝四杯酒,小白脸已然通红,说话吐出的气息里都带着微醺醉意,他“嘿嘿嘿”笑了几声,大着舌头道:“自……自然是吓得……落荒而逃……”
寇落苼道:“那李姓书生却是色胆包天,他竟当即跪在那画前,求画中美人儿赐他一晌贪欢。”
小县眼底迷雾顿时一散,瞳仁晶亮,期待地看着寇落苼,问:“那美人儿答应了没?”
“书中未曾叙述,只道过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晌午,那书生才精疲力竭地走出了暖阁。”寇落苼道。
傅云书一拍桌子,笃定地道:“这就不必想了,他们肯定……”
寇落苼一挑眉,调笑着道:“他们肯定如何了?”
藏在肚儿里的话借着酒劲儿冲到嘴边,脱口而出的一瞬又被傅云书险险吞下,睨了兴致勃勃的寇落苼,鼓着腮帮子道:“寇兄以为他们如何了?”
寇落苼一本正经地道:“兴许是探讨了一夜《道德经》也未可知啊。”
傅云书嫌弃地瞥了眼寇落苼,瓮声瓮气地道:“那李姓书生精疲力竭地走出了暖阁之后呢?”
寇落苼道:“他走出暖阁后没多久,那个想要买下他家祖屋的买主便找上门来,要他一同去官府更改地契,谁知李姓书生竟反悔了,两人大吵一架,因地契尚未易主,只是口头约定,那买家也没办法,只得悻悻离去。”
傅云书笑道:“美色之惑人,尤胜阿堵物。”
寇落苼道:“也许是探讨了一夜《道德经》,再经仙子一番点拨,大彻大悟了也不一定呢?”说着又倒了杯酒,推给小县令。
傅云书道:“我从未听闻过有哪个仙子竟是修欢喜道的。”抵住寇落苼推过来的酒盏,晃了晃脑袋,含含糊糊地说:“我不能再喝了,再喝我要喝醉了。”
“喝醉之人通常都说自己没醉的,傅兄却说自己要醉了,可见还清醒得很。”寇落苼执着地将酒盏塞进傅云书手里,又温柔地笑道:“你我难得对坐共饮,把酒明月,便再来一杯吧?”
傅云书托着下巴抬眼望他,只觉寇兄眸光潋滟尤胜佳酿千杯,只一眼便沉溺其中,周身防备立时土崩瓦解,不由自主地接过那酒盏,仰头饮尽。
寇落苼便笑眯眯地看着,道:“自那之后,李姓书生便足不出户,日夜待在那暖阁之中……”
傅云书道:“还是探讨《道德经》?”
“若只是《道德经》,多半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他们兴许还一起读了《中庸》论了《大学》也未可知。”寇落苼笑道:“一个月后,李府大门终于再度打开,然而隔壁邻叟却发现,推门而出的不是那李姓书生,而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绝色美人儿。邻叟问美人儿是何人,美人儿答,是李家祖屋的新主人,又问李姓书生的去向,那美人儿嫣然一笑,答,他往酆都去了。”
“酆都?”小县令一个激灵,“那不是……那不是……”
寇落苼一字一顿地道:“y-in司地府。”
小县令连连摇头“啧啧”叹道:“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可不是嘛。”说着,寇落苼又给小县令倒了一杯酒,温温柔柔地笑着,推到他面前。
傅云书盯着寇落苼,又说了一遍,“美色误人。”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寇落苼笑道:“傅兄,喝了几杯了?”
“记不清了……”傅云书只觉头昏脑涨、手脚发软,慢慢悠悠地朝石桌上趴去,冰凉的桌面贴上火热的脸庞,他舒适地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地说:“这酒后劲儿真大。”寇兄的呼吸拂在耳畔,声音却悠悠然似从天际传来,低哑地道:“可觉得醉了?”傅云书从浆糊一般的脑海中竭力挣出一丝清醒的思绪,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坚定地道:“我没醉!”
“既然说没醉,那便是醉了。”寇落苼站起身,轻而易举地将小县令抱了起来。傅云书已不知多少年没被人这样抱过,身子骤然离地,吓得牢牢圈紧寇落苼的脖子,耳边随即传来寇落苼的轻笑,然后悄然跃上木舟,胸腔里一颗心便如同脚下的扁舟一般,微微荡漾开来,他唤道:“寇兄……”随后却哑然无言,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寇落苼道:“我们回去了,浥尘。”
作者有话要说:
论撩人的功夫还是寇老司机更胜一筹
第42章 狐娘子(四)
傅云书发觉自己在做梦。
他原先尚是迷迷瞪瞪的, 独自穿过了一条幽寂的长廊, 长廊上种了紫藤,大簇紫色的花朵从顶上垂下, 拨开了继续往前走, 像是在深入一场朦胧的梦境。然后他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上头悬了一把铜锁, 阻拦了傅云书的去路。
然而人在梦中的能量总是无穷无尽的,他只是一抬手、一呼气, 又或许什么都没做, 那铜锁便“咔哒”一声,自动解开, 当啷落地, 朱漆的木门打开, 傅云书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样讲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墙上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一幅画。
而傅云书也终于在一片迷茫中恍然清醒, 自己似是在梦中。
也许是睡前听了寇兄讲的那个故事的缘故, 他竟夜有所梦,也来到那李姓书生家的暖阁。
暖阁里弥漫着大雾, 周遭皆是白茫茫,唯有通往那幅画的路是清晰可见的。即便是在梦中, 傅云书也依然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 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去看一看,但终究有些害怕……若真如故事中讲的那般, 那画上的,可是一只食人精魄的狐。
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一场梦罢。
傅云书努力定了定心神,打定主意,管他魑魅魍魉,看一眼又如何?这个念头刚起,那条通往画卷的路便瞬间缩短,他不过跨出一步,那画中人的脸庞已清晰可见。
只看了一眼,傅云书的眼眸便因惊诧而瞪大,而画中人的嘴角轻轻向上勾起,像是冲他嫣然一笑。
这种事遇上了本该是吓得落荒而逃,为何李姓书生却甘愿留下,日夜相陪?
在看见画中人面容的一刹那,傅云书却忽然明了。周遭迷雾呼啸而散,天地空荡,他与那画中人相对而立,凝视许久许久,他也冲那人笑笑,唤道:“朝雨。”
宿醉的下场便是第二天神志尚未归位,脑袋便开始一阵阵的胀痛,傅云书只觉头上系了一个铁秤砣,拉扯着几乎要将自己的头发也一并拽下来,呲牙咧嘴地胡乱叫唤了几声,还未睁眼,上半身便被一条胳膊搀着扶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傅兄,醒醒。”
傅云书睁开眼,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寇落苼!他手里还端着只碗,见自己醒了,便将碗沿凑到自己嘴边,道:“将这醒酒汤喝了。”
傅云书接过碗,听话地将醒酒汤喝了个精光,然后砸吧着嘴道:“怎么现在才端来,昨儿个晚上怎么不给我喝?”皱眉挤眼拍了拍脑门,“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