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凝视的时间略长了些,傅云书忍不住问:“寇兄在看什么?”
寇落苼诚恳地回答:“傅兄很适合这一身官服。”
他所言仅为字面上的意思,落入傅云书耳朵里,也许变成了另一种涵义,傅云书用力点了点头,张了张嘴,道:“定不辜负寇兄所言。”
第7章 庙堂之高(七)
傅县令说到做到,说了即刻启程,就即刻启程,回府换了身天青色素净直裾,提了下人准备好的包袱,便同寇落苼策马出巡。走了莫约半日时光,来到九合县属下一座名为花明泉的小镇。
小镇名字好听,景致也不错,镇子前一条河水蜿蜒而过,河边散养着几头正在吃Cao的水牛,此时已近黄昏,晕红的晚霞映着屋宅错落,不时飘散几缕袅袅炊烟,一派宁静祥和之相。傅云书牵着马遥遥望着这一画面,心里忽有所感,想着,如此安闲度日,似乎也不错。
一旁的寇落苼却突然出声道:“傅兄,你看那边。”傅云书顺着寇落苼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群没大腿高的小孩正围着一个大人拉拉扯扯,那个大人似乎想走,却被小孩们扯住高声叫嚷着什么。傅云书疑道:“这是那个大人在陪孩子们玩?”
寇落苼道:“只怕不是。”他朝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近了才看清,那个大人其中一条袖管空落落的,只有一条胳膊,且衣着褴褛,头发脏乱,脸上满是污渍,看不清原本的面容。而小孩们正扯着他,围着他大喊大叫“疯子”、“疯子”。
傅云书跟了过来,也看清了这一幕,心生不忍,走到那人面前将他挡住,板着脸对那群毛孩子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身有残疾心智不全已经十分可怜,为何还要纠缠嘲笑于他?你们的先生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也许是小县令一张白白嫩嫩的脸蛋儿说这种话十分没有威慑力,毛孩子们愣了一瞬,随即无视了他,继续扯着那人乱喊乱叫。
眼看小县令气得脸颊通红,寇落苼走上前来,从兜里抓了一把东西,远远地一撒,大喊:“抢糖咯!”
糖果与疯子,毛孩子们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后者,你推我攘地朝糖果的方向跑去了。
傅云书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还随身带这种东西?”
寇落苼道:“旅途漫漫,吃颗糖,但解乏意。”伸出一个拳头,送到傅云书面前,摊开掌心,里面摆着一颗糖,寇落苼道:“最后一颗,给你。”
傅云书从他手中捏了糖,转身递给了那个人,问:“你吃吗?”
那人盯着傅云书手里的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药……灵丹……”
傅云书耐心地解释,“这是糖果,甜的,不是药。”
那人却突然惨叫一声,撞开傅云书,夺路而逃,他缺了一条胳膊,腿倒是很灵活,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寇落苼幽幽地道:“傅兄,人家也不领情呢。”
傅云书扭过头,盯了寇落苼几眼,将那粒糖果丢进了嘴里。
两人肩并肩走进镇中,镇子前摆着几条长石凳,几位老人正端着饭碗坐在石凳上边吃边唠嗑,看见两个陌生年轻人牵着马走过来,不约而同地面露警惕,沉默地盯着他们。傅云书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略施一礼,道:“几位老人家,我们是途径九合县的过路人,听闻九合的土匪厉害得紧,不敢半夜赶路,敢问镇上可有客栈能容我二人住宿?”
兴许是看这两个小年轻生得漂亮,怎么都不像印象中土匪的粗野模样,几位老人缓和了神色,其中一个开口道:“客栈倒是有一家,只是有些小,两位若是不嫌弃,老朽可为你们指路。”
傅云书忙道:“不嫌弃不嫌弃,劳烦这位老先生了。”
两人顺着老头儿指的方向走到一处农家小院前,院门上歪歪扭扭地悬挂着一块牌匾,上头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悦来客栈。
寇落苼道:“还真是挺小。”几可称为破败。
傅云书道:“在九合县中,能找到能住的地方就不错了。”看着眼前的小破院子,他也称呼不出“客栈”二字。
两人敲了敲院门,“店家?店家?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寇落苼伸手轻轻一推,院门应声而开,院中空无一人。两人牵马走入,将马栓在院中一根桩子上,朝屋中走去。寇落苼忽然悄悄地讲:“这种场景,倒很像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传奇话本儿。”
傅云书迷惑地望向他,“传奇话本儿?”
寇落苼道:“侠士孤身一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客栈,推门而入,遇到的不是埋伏已久的刀光剑影,就是藏身院中伺机害人的孤魂野鬼。”
他声音低哑,恰逢此时一阵y-in风拂过,傅云书悄无声息地打了个颤,面上却正色道:“不要胡说。”
两人穿过院落,走到房檐下,寇落苼伸手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吗?”
依旧无人回应。
寇落苼转过头,看着傅云书,用嘴型无声地说“我要推门了”。傅云书镇定地吸了一口气,板着脸点了点头。寇落苼笑了一下,稍一用力,木门便“吱嘎”一声开了。
屋子里既没开窗也没点灯,昏暗一片,两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看见柜台上似乎趴了个人。
傅云书心里一紧,扯了扯寇落苼的衣袖,小声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唔,好像是有个人,”寇落苼道:“就是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人。”说完暗中侧目悄悄观察傅云书的反应,小县令面上波澜不惊,揪着他衣袖的爪子倒是紧了紧,道:“我过去看看。”寇落苼也不拦着,任由小县令摸索着走过去,听他轻声道:“这位兄台,我们路过宝地,想要住宿一晚,请问客房可还有剩余?”
那人好似真的死了一般,半点也不给反应。
傅云书回头看向寇落苼,寇落苼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只好吞了口唾沫,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那人的肩膀,“这位兄台……”
仿佛黑风洞白骨成精、停尸房老尸还魂,一缕无声的y-in风刮过,趴在桌上那人幽幽地抬起头来,哑声道:“你有什么事?”
傅云书吓得往后一跳,正好撞在寇落苼的胸膛,他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反手将傅云书护在身后,走上前道:“我二人路过宝地,想要住宿一宿,掌柜的,请问还有空房否?”
y-in气森森的掌柜的哈欠连天,翻着白眼道:“只有一间,爱住不住。”
傅云书面上一热,悄然瞅了瞅身前的寇落苼,寇落苼却面不改色,问:“价钱?”
掌柜的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寇落苼道:“三文?”
掌柜的说:“这年头哪有三文钱一间的房?你不如去睡野地,一厘都不用!”
傅云书道:“三钱?未免有些贵。”
掌柜的冷冷一笑,并不接话。寇落苼一挑眉,道:“该不会是要三两一晚吧?”
掌柜收了手指,道:“正是。”
寇落苼当即扯了傅云书就要往外走,“三两一晚,你不如去抢!”
掌柜在后头幽幽地道:“真去抢又如何?县外那么多山贼,杀人越货什么事没做过?官府能拿他们怎么样?官府无能,害得我们这些微末小民,只能跟个被圈养的畜牲一样待在这里。我如今明码标价,住不住在你们,如何能与强抢相提并论?”
傅云书僵住不动。寇落苼扯了扯,见他并不跟上,回过头,唤道:“傅兄。”
傅云书缓缓抬起头,道:“寇兄,他说得不无道理。”
寇落苼道:“你真打算当这个冤大头?”
傅云书道:“不过三两银子罢了。”傅小少爷财大气粗,不过三两银子而已,寇落苼无言以对,只好松了手,默默地看他走回去,从衣襟处摸出一个绣工精致绝伦的荷包,掏出一小块银块,搁在柜台上,“这里刚好是三两,房间在何处?”
掌柜莫约是川剧变脸一脉的传人,目光尚未落在银子上,手已经将那银块攥在掌心,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啃了啃,原本黯淡的瞳孔立即爆发万丈光芒,y-in森之气一扫而空,化作笑容璀璨,点头哈腰地将傅云书迎往后院,“您二位的房间就在那儿?如今天色不早,二位想吃些什么?小的这就给爷去买!”
傅云书被这厮的反复无常惊到,瞥了他一眼,扭头问寇落苼,“寇兄可有什么想吃的?”
寇落苼道:“我没有忌口,跟着傅兄便是。”
傅云书便对掌柜的道:“随意买些新鲜爽口的吃食就好。”
掌柜的腆着笑脸出去了,临走前没忘了把门带上。寇落苼点燃烛火,幽暗的房内便微微地亮起一束光,他打量四周,这间房虽窄小,收拾得却还算整洁,但却只摆了一张床、一条被、一个枕。寇落苼尝试着将屋子里两条长凳拼起来,却发现连自己两条腿都搁不下,自嘲地对傅云书道:“想睡个凳子都睡不了,今晚只能躺地上了。”
傅云书在那边沉默片刻,道:“若寇兄不介意,你我可暂且凑合着睡一晚。”
寇落苼反问:“傅兄不介意?”
傅云书顿了顿,不自然地撇过头去,道:“你我皆为男子,有何可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