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看着李世民逐渐y-in沉下来的脸色,心下了然。缓缓开口道:“父皇可是在为魏徵进谏一事烦忧?”
李世民目光复杂地瞧着李承乾,半晌叹了口气:“承乾,魏徵的谏言是给朕的,与你无关。”
李承乾却摇头道:“儿臣知道,魏徵的谏言与儿臣的册封礼有关。如今国祚初定,民心初安,国库并不十分充裕,确实不该大办册封礼。”
李世民猛地抬头盯着李承乾,望着李承乾坦荡的脸色,他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这可是太子的册封礼,关乎皇家的颜面和嫡长子的地位。承乾,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世民的话,一字一句地灌入李承乾耳中,从称心的角度看过去,李承乾的脸色微变。
李世民说得没错,上一世,李承乾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打心眼儿里希望李世民能将他的册封礼办得盛大而隆重,最好是前无古人的独一份。理所当然的,这个想法遭到了魏徵的反对,李世民寻思了很久,最终还是遵从了魏徵的谏言。
可李世民妥协了,并不代表李承乾也会轻易妥协。他没有办法更改父皇的决定,却在心里默默地给魏徵记了一笔,还和李世民怄了一段时间的气。
现如今回想起来,李承乾忍不住想将前世的自己教训一顿。彼时的他总觉得李世民心里只有天下,没有他这个儿子,却从来没想过时局政治,人心向背。真要说出去恐怕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就这样天真可笑地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些年。也难怪李世民后来会对于志宁、张玄素等东宫辅臣说,太子自小养在深宫,对民间疾苦不甚了解,需要多加引导。
曾经让李承乾嗤之以鼻的一句话,在今天看来,确实有着他的深谋远虑。
不过片刻功夫,李承乾的心思就像跑马一般疾驰而去。还好称心在一旁轻咳了一声,勉强将缰绳勒住了。
“儿臣并不在意册封典礼有多隆重,这些日子,儿臣经常在想,父皇下令臣子们畅所欲言,积极进谏,实乃创举一个。即便是秦皇汉武,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可父皇却做到了。既然父皇敕令已下,就绝对不能因为儿臣而失信于臣子,更何况,魏徵所言句句在理,就连儿臣听了也觉得心悦诚服。”
李承乾说了这话,李世民的脸色便缓和了些,他颔首道:“说得在理。”
李承乾得了鼓励,脸上泛起一丝欣喜:“儿臣觉得,父皇之所以能够广开言路,虚心纳谏,是因为父皇为大唐的基业立下了赫赫战功,父皇的功绩,绝不是由史官谏官的三言两语决定的。同样,儿臣皇太子的身份,也不是由一场典礼来决定的。就算这场典礼再隆重,若是日后儿臣多行不义,也势必会被......废黜。”
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不仅是李世民,甚至称心也惊讶地看着李承乾。李世民已经完全被这样一番话震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才恍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好啊,不愧是朕的儿子,不愧是我大唐的太子。来人啊,赏!凡是东宫的属官,都赏!”
李承乾的唇边,泄露了一丝笑意。他将声音放得更软了些:“父皇对儿臣的心意,儿臣心领了。只是儿臣也想做个孝子,不想让父皇为难,儿臣恳请父皇,典礼就按礼制办,莫要为了儿臣铺张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言辞恳请,最重要的是,听得李世民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皇帝当即便拍板道:“传令下去,太子的册封礼从简。虽是从简,你们可切勿怠慢,若是被朕发现你们有疏漏之处,决不轻饶。”
听到李世民的命令,李承乾才暗暗松了口气。他只不过稍稍退让了一步,结果就与上一世完全不一样。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称心道:“陛下,魏大夫的谏言也确实有其合理之处,理应受赏啊。”
李世民却沉吟道:“魏徵......”
既然太子的册封典礼从简,也就相当于李世民采纳了魏徵的意见。可在李世民看来,这一切都是李承乾的功劳,听了儿子的话,他哪里还记得魏徵说过些什么。况且,近日以来魏徵的谏言从来没断过,世人都爱听好话,李世民也不例外。就算没有册封一事,依魏徵那进谏的频率,李世民也被他搅了清净。
李承乾看出了李世民心中不乐意,便状似无意地笑道:“却说近一段,儿臣还真的听到一种说法,父皇就当个乐子听听看吧。”
李世民的注意力,立刻被李承乾的话吸引了。
“儿臣听说,下了朝堂,大臣们私下里议论,说父皇的眉眼,不怒自威,一些胆儿小的官员,见了您连话都说不利索。即便是心头有话,也不敢到您跟前说。可儿臣从来没觉得父皇凶,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承乾说话时笑嘻嘻的,李世民却听懂了。
他确实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主儿,甚至可以说长得有点凶。因为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滚过,身上的肃杀之气也很重,亲近的人或许不觉得,可旁人的感觉却特别清晰。
他这一头是广开言路,可这进谏之事也不能是一头热。李世民这边虚心纳谏,也得官员愿意说,敢说呀。如果此番李世民处置了魏徵,或者冷着魏徵,那些原本处于观望态度的官员,就会把伸出龟壳的脑袋缩回去。到了那个时候,所谓广开言路的敕令,又成了一纸空文。
所以,此番李世民不仅要赏魏徵,还要重赏,给那些忐忑不安的官员吃一颗定心丸。
想明白了这一点,李世民不由得有些动容。别看李承乾年岁小,心思却很缜密,而且事事为他着想。李世民越看,就越觉得这个儿子贴心。
三月后,李承乾的册封礼如期举行。礼乐声起,李承乾穿着一身黑红相衬的冕服,一步步地走向上首的李世民和长孙氏。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在一片行礼声中,心下却格外平静。
太子之位,终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他站在李世民和长孙氏的身侧,看着高台之下站着的兄弟们。
蜀王李恪、燕王李祐......还有越王李泰。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李泰的位置。此时的李泰微垂着头,李承乾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垂在身侧那只白嫩的手。
李承乾还记得那只手的触感,滑嫩的,带着孩子独特生命力的触感。
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兄弟俩再也不是平起平坐的了。李承乾的目光越来越严肃,眼神的重量肆无忌惮地砸在李泰脸上。李泰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乍然对上李承乾的眼神,他吓得瑟缩了一下,一双眼睛里满是委屈和疑惑。
李承乾险些失笑出声:不过是个孩子,自己这是做什么呢?
李世民非常高兴,他牵起李承乾的手,双颊通红,脸上的笑意就一直没有消下去。父子俩缓缓地走下台阶,李世民指着他的心腹股肱,逐一向李承乾介绍。
其中自然有像尉迟敬德和高士廉这样的,在李世民还是秦王之时,就与李承乾熟识的将领和文臣,也有像魏徵这样的新兴重臣。
皇帝这样的举动,也是前人从未有过的。李世民另辟蹊径,也是在变相地为李承乾的身份增加砝码。至少看着皇帝牵着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太子,臣子们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李承乾的位置,绝对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撼动得了的。
第86章
册封典礼结束后, 一众臣子也都知道了皇帝有多宠爱这位太子爷。一时间, 房府门庭若市。
云泽苦着一张脸, 蹭到称心面前, 愁眉不展道:“我的好郎君,今儿个都第三拨了,这样下去, 还不晓得要推拒几拨呢。”
没错,打从天明到晌午, 就先后有三拨客人, 想要拜访称心。虽然称心如今还没有正式的官职,可凭着他宰相之子和太子伴读的身份, 就已经够让人趋之若鹜的了。
称心瞥了云泽一眼,笑道:“还有再来的,你就直接说我不在府中,不见客。”
云泽瞪大了眼睛, 低声嗫嚅道:“可郎君不是分明在么......”
称心放下手中的书,从书案后站起身来, 让云泽替他理着衣衫:“李太保今日第一回在东宫讲习,我得进宫去。”
称心口中的李太保,是李世民新任命的太子太保,名唤李纲。李纲是隋朝遗臣, 官至礼部尚书,可谓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担任过两任太子的老师, 隋朝的废太子杨勇和唐朝的隐太子李建成,都曾是他的门生。如果算上李承乾,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担任太子的老师了。
称心坐在前往东宫的马车中,看着蔚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待他进了崇仁殿,才发现李承乾早已穿戴整齐,正伏案习字。见了称心,一张脸冰消雪融般笑开来:“你来啦,快过来。”
称心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一眼就瞧见了那蜀纸上的“称心”二字。心头微甜的同时,却又恼道:“过会儿李太保就要来了,还这么没正形。”
李承乾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脸仔细瞅,直到确认称心脸上带着笑,方才心满意足地牵起称心的手:“走,我们去接人。”
接人?称心懵懂地问道:“接什么人?”
李承乾朝他眨了眨眼睛:“当然是李太保呀,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