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个主子,满朝文武都不容易,蒋丞相悠悠一声叹气,决定过了清明寒食,上个折子跟李承祚商议商议,给满朝同僚涨点儿俸禄,权当安慰他们那寝食难安的r_ou_、体与心灵。
“醉花y-in”中的旁人可不管官居高位的蒋丞相如何忧心社稷关爱下属,一众俗人百姓,有乐儿就识,有热闹就凑,说书人方才说完一折,架不住满堂喊“好”喊得震天响,被掌柜千催万请,勉为其难的反了场。
人群见那说书先生回来,激动的声音几乎要掀翻了厅堂顶。
蒋溪竹被这沸反盈天的声音惊了醒,下意识去看那说书艺人站的台上。
眼光扫出的同时,余光却见李承祚捏着花生碎壳儿的手微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随后他那修长的手指一弹,信手将那只剩下仁儿的花生弹了出去,随即皱起了他那两道远山一般的眉道:“这声音……”
周遭太乱,蒋溪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想去问,提起来的一口中气到底没压过沸反盈天的人群,耳边乱哄哄的声响顷刻就把整个“醉花y-in”淹没了进去。
楼下的茶客视线一致,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
琴师的弦乐与锣鼓相合着奏响,铿锵之声盖过了满堂,几个琴师低着头,像是见惯了天下间的热闹,一片喧哗之中唯他门静默如孤立山寺凄晚。
台前灯后,不是人间艳华。
说唱艺人缓了一口气,合着乐声起调儿而唱,嗓是好嗓,曲是好曲,唱法儿却自成一家,蒋溪竹在一篇纷扰魔音之中听了三句,才辨别出那是一阙“鹤冲天”的调子。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这一曲本是开场,“醉花y-in”中灯火辉煌,比白昼还多了几份奢靡的光亮,灯红酒绿之中透着一股子莫名的醉生梦死,不知不觉就让人眩晕了光华。
蒋溪竹在那明光之中迷了眼,心里无端生出几分心悸地荒唐,而台上唱句未断,不等停顿就婉转清音出了后半场。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艺人的嗓调儿刻意用了过高的高腔儿,使得这原本呢喃的词曲平白多了几分仿佛能穿透迷雾的力量,娓娓道来的抑愤陡然化作了带着戾气一般的哀怨,缠绵的拉扯陡然锋利如刀。
蒋溪竹被他唱的心里一顿,不舒服地皱了皱眉,那“唱”字的余音还未落,他却仿佛被那挑高的腔调劈开了混沌的心室,尖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疼,然而没等他明白那是什么,被一束白光刺得浑身上下陡然一个激灵。
只见楼下台上,那身形沉稳的说书艺人骤然向二楼望来,突然小帽一摘,方才还笑容和煦的脸上猝然之间转化成了满是杀意的凶光,手中做台上拟物用的白扇面儿折扇猝然张牙舞爪地露出了真容——扇骨非竹,而是坚硬冰凉的冷铁,一展一转的时候,凄厉地折- she -了“醉花y-in”中上上下下刺眼的寒芒。
那是同一瞬间的事,那“说书人”暴起的同时像是同时牵动了牵线傀儡的傀儡丝,他身后那一众乐俑一般的乐师动作整齐划一地抱琴起身,琴音锵然破空,仿佛有形一般随着那“说书人”同手同脚地划破了“醉花y-in”醉生梦死的奢靡沉醉。
杀机崩现!
所有人在目睹这一变故的同时都愣了,随后有反应快的立刻明白了过来,尖叫着夺路而逃。
有一个就有更多个,方才听书听得津津有味的人群,被这位“嗷”的一嗓子带动了充沛的逃亡情绪,人堆里像是耗子窝儿里混进了猫,一众人等稀里糊涂地惊慌四散慌不择路,叫喊声、吵嚷声混杂着桌椅板凳被踢倒的噼里啪啦之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茶楼。
“醉花y-in”里瞬间乱作了一团,唯有台上那一众弹着破空而哀厉琴声的琴师们依然不动如山,指下十面埋伏之音,像是给一场好戏开的无双序幕。
二楼之上的人大多顺着楼梯跑的稀里慌张,恐怕在那“说书人”的眼里,天启皇帝这个金灿灿的目标像秃子脑袋上的虱子一样闪耀,挟持着寒铁腥锈之气的杀招直奔李承祚而来,一丝犹豫偏颇都无。
这是早有预谋的行刺!他们是奔李承祚来的!
蒋溪竹从头冷到了脚,下意识去护李承祚,却护了个空,反被李承祚拍案而起一把钳住手腕,一拽拦在身后。
“君迟,别逞能。”李承祚背对蒋溪竹,却带着他顷刻之间向后撤开了数丈,以手中那中看不中用的金边儿扇子为“剑”,一招儿拦住了转瞬就追到眼前的冷铁扇刀。
蒋溪竹被他一句话说愣了,光顾着悔恨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根本没看懂他手下拆招儿的精准利落。
李承祚并不与步步紧逼的刺客硬抗,护着蒋溪竹一路退至墙角儿,当胸一脚将那招招杀意的“说书人”踹得后退了七八步。
“来者何人?”李承祚低喝一声,语气却不太正经,以至于丝毫没有威胁x_ing,反而像作死的挑衅,“朕才不沾稀里糊涂的人命,报上名来,等你化成灰了,朕也好赏你这刺杀过皇帝的殊荣。”
蒋溪竹:“……”
第9章
古往今来,专门儿跟皇帝老儿过不去的刺客不少,有的一战成名舍身成仁,有的功败垂成车裂于市。但从某个角度而言,这群人大多都是些武功挺高的英雄,连太史公都专门儿为其列了传排了一二三四,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士为知己者死”——虽然李承祚从来都不赞同这番见解,他一直坚信,这群以杀止杀的玩意儿在出发之前,肯定连不文雅气体都没放过,究其原因也很简单:毕竟反派死于话多。
这些刺客,确实有手起刀落光荣完成任务的——那都是凤毛麟角的运气好。更多的,就是像荆轲那般,从出发就诅咒自己“一去不复还”,最后果然死的不能再死。更有甚者,前后刺杀过六国三朝皇帝,宰谁谁不死,简直堪称延长皇帝寿命的吉祥物儿。
恐怕那几年间,没被他刺杀过的皇帝就像如今家里没什么下人的达官显贵一样,出门儿吹牛都觉得无甚谈资。李承祚想起这些人都替他们感慨——这要是他,都不好意思忝居帝位,简直像上任缺了文书。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身为刺客,刺杀过皇帝确实是殊荣,想凭借此名垂青史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可名气这东西,有美有恶,而这美名与恶名,一向与行事动机挂钩儿——没人吃多了撑的闲的难受,在家睡醒了脑门儿一拍,曰:“我今天心情甚好,所以咱们去刺杀个皇帝吧”——根据一般经验,这不叫英雄这叫缺心眼儿。
如果刺杀是为了求名气,总归是事出有因的,哪怕没有“事出有因”的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他看起来比较“事出有因”。
这就比较有学问了。以刺客一行的前辈用生命的代价总结的经验来看,听起来不算扯淡又十分值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的理由大体包括:皇帝残暴、皇帝抢了他老婆皇帝杀了他爹……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理由儿都是可以站住脚的,毕竟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谁喜欢被当缺心眼的傻小子。
然而这位前来刺杀李承祚的刺客显然十分的与众不同。
这位听到李承祚有此一问,非常的不走寻常路,仿佛并没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名声”看的多重,此人一不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自报家门,二不破口大骂“狗皇帝废话少说纳命来”,反而非常“可爱”地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儿,才道:“我等身后不以火化,英雄亦会特赐以人为棺,其他的殊荣,不必了。”
这“可爱”简直像太液池中的小碧莲一样清新脱俗,直将李承祚“清新”出了一身j-i皮疙瘩。
李承祚并未从这句话中听出毛骨悚然以外的信息,却是他身后的蒋溪竹闻言眼皮狂跳,惊诧之下脱口而出:“人棺?!你是契丹人!”
这一下倒把李承祚说的有了点儿心惊r_ou_跳的意思。
亏得蒋丞相自幼博览群书,不像李承祚那半瓶子咣当的墨点儿一样“用时方恨少”,愣是从这不知是说书人假扮的刺客,还是刺客假扮的说书人一句话里,听到了骇人听闻的风俗——相传契丹贵族之中流传一种无上荣耀的丧葬仪制,非大贵族与当世英雄不得用,此法将比死者高大的另一尸身掏空内脏只留皮r_ou_作为棺椁,将真正的亡者置于此尸体中,是为“人棺”,“人棺”将成为棺主黄泉路上最衷心的侍卫与仆从,于彼岸之地全心全意的侍奉葬身他躯干中的尊者。
虽然这事儿挺没有逻辑的,按照蒋丞相的私以为,那“人棺”化作厉鬼去掏那棺主的心肺还差不多。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这行刺之人是个契丹人的结论,毕竟再没哪个外族能想出这么骇人听闻的手段来彰显自己贵气的身份——听说你们死了都睡棺材?呵呵,我们都睡死人。
虽然此睡非彼睡,但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怎么睡”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李承祚对蒋溪竹有着毫无原则的信任,哪怕蒋溪竹此刻指出对面这人是个妖怪,他都立刻去琢磨如何降妖除魔,倒是那契丹人被蒋溪竹一句话拆穿,楞了一下,像是终于悟出了“作为一个刺客,废话不能太多”的真理。
能跑的茶客都跑了个干净,原本人声鼎沸的“醉花y-in”仿佛突然变成了一片有着诡异琴音的空荡鬼域。
楼下嘈嘈切切的琴音依旧森然,铿将有力的琴音像是给那陷入短暂迷茫的刺客提了个醒,告诉他尚未成功,眼前还有人要砍。
那人得此开解,在李承祚和蒋溪竹二人对面三丈之外,突然抬头笑了一下。
这恐怕是蒋丞相这居庙堂之高而忧国忧民的肱骨之臣,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惊悚的一个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