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还是小时候,摔倒了,摔得灰头土脸。他跑过来抱他起来,抹掉他脸上的灰和眼泪,吹着他的手心问他差不多同样的话,小询不哭了,怎么了,给妈妈看看。
不哭了不哭了。
林询抹了把脸,仰着头对着眼睛扇风,拼命眨眼,林询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默念许久算是憋住了,长呼出一口气,起身时腿都麻了。
林询在原地跳了跳,兜里还装着汽水瓶盖,和硬币撞得叮当响。他推开贴满小广告的隔门,摸出刚好五个瓶盖,跟小卖部老板换了一瓶新的。汽水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他快步走回小楼去。
林询上楼刚拉开房门,就被傅锐扑了满怀。他一身酒气,撞得他险些仰倒。
傅锐挂在他肩上咕哝:“阿善你哪儿去了,我等你都等得快死了……”
“快……起来!重死了,你喝了多少?”林询抵着他脑袋,回来路上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人兑着兑着还真把啤酒当汽水喝,傅锐虽然吃住都在酒吧,但老金管得严,他自己也自律,喝酒还是头一回。这次放他一个人待着,还真就没分寸地喝得烂醉了。
傅锐搂着林询不放,勒得他快喘不过气,脸埋在他身上蹭个没完,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念叨完想你就喃喃着爱你,念得他浑身j-i皮疙瘩都起了。林询实在站不住,撑着这醉鬼跪在地上,胡乱应着:“是是是,爱你爱你。”
“你放屁!”傅锐揪着他衣服就放声痛哭。林询没辙了,只能拍着他后背给他顺气,想着下次可不能让他碰酒了,这酒品也太差了。
“好好好,我放屁。”
傅锐哭着哭着抬头看他一眼,通红着眼抽噎:“你谁啊?”
林询无奈道:“我林询啊。”
“哦关善啊,你怎么长这样了?”他捧着他的脸左右晃啊晃,手上黏糊糊的,汽水混着啤酒味,含混不清地骂骂咧咧,“你个说谎精,你家里人哪好了?哦你妈是还挺好的,把我当你的时候是还挺好……你们祖上姓周啊,要消疤不能温柔点?好好一层皮说扒就扒了,真他妈王八蛋。我疼得快死了你也不来,你也王八蛋……”
傅锐舌头打结地喋喋不休,他听来听去就听见他翻来覆去地骂句王八蛋,其余全三五个音混在一块,实在不知道愤愤个什么。
林询忍无可忍地拍拍他的脸:“傅锐,清醒点,喂,醒醒!”
傅锐愣愣地转着眼睛看他,皱着眉头瞪了瞪,算是把三个重影对上了。
“是你啊,林询你回来啦。”
林询把他脸上眼泪抹了,全擦回他自己衣服上:“是啊,我回来了。”
这时他还清醒,后来也跟着烂醉了,手脚发软着直犯恶心。
从那会儿开始,他就讨厌酒精了。喝着没滋没味,醉了让人头昏脑涨,醒后有增无减。可能带来一时的快乐,留下的却全是痛苦。
只像是劣等毒药,不一定致死,但一定难熬。
“林询!林询!”
林询头一次觉得顶灯晃眼,像被扒开了皮囊明晃晃地照着腐烂的脏器查看,浑身发冷,头疼得像千百个钻头在搅,他皱眉看不清眼前的这张脸,烦躁地推开这噪音来源:“别……碰我。”
“你清醒点行不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进来你是不是就要这样把自己冻死?”陆原掐着他肩膀吼道。他在床上躺了数个小时,水声一直没停。今天说了太多话,林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也就不再过去。
但到了凌晨,还有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他出来一看,水已经从林询房门下漫出来。他踹门进去,踩着满地冷水进了浴室,林询蜷在浴缸里,水没过胸口浑身s-hi透。花洒掉在浴室地砖上,盥洗盆里半截烟和烟灰混在一块。他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像从冰水里抱出一块寒冰。
“你别碰我!”林询甩开他的手,踉跄着下床。
“你想干什么,林询你到底想干什么?”陆原拽着他的手把他拖回被子里,握着他冰冷的手,声音也跟着颤抖,“你别动了好不好,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你别这样好不好。”
“不去医院,我不去,你放开我……你松开我!”林询被陆原搂紧了,他胸膛里的心跳吵得他头昏脑涨。
“为什么你们全都要这样?为什么!”他歇斯底里地推搡着,烧着高热,嗓子全哑了,像个死命挣扎的囚徒,徒劳无功撞着。
“爱我就这么了不起吗?喜欢我在意我,然后呢,不都还是要走吗?”他扯着陆原的领口,声嘶力竭地哽咽了,无力地攒紧着手,那些抓不住的一遍遍在他指间溜走,父母朋友光明和清醒,全溜走了。
“最后不都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吗……”
“林询我不会走的,”陆原抱紧他,他额头贴在他肩上,烫得他也哽咽了,“不会走的。”
林询烧糊涂了,恍惚像在做一个梦。梦里他失去的全回来了,他回到了他最好的年纪。那个他能大大方方地把心交给他,把吻交给他,漫长的下半生也交给他。
他浑噩着,被冲进大学入学那天林荫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各个社团的人在广场上支了帐篷摆了桌椅,他低头看着宣传单走走停停,不小心撞到一个人,那个人回过头,成了陆原的样子。他说完抱歉,忙问他没事吧,陆原捂着肩膀笑着说好痛啊。他便这样简简单单地心动了。
时间要是可以更改,可以交错,那该有多好。
林询半合着眼喃喃:“你怎么不早些来呢……”
“对不起,是我没早点进来。”陆原握着他的手,先前泡得冰冰凉凉的,现在总算回暖些。眼泪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他厌弃自己流泪软弱的模样,可林询总让他软弱。
“是我没有早些来。”
林询闭眼陷进昏沉里,不再有回应。陆原摸摸他手心,再摸摸他额头,一边是冰窖,一边是火炉。他搂紧了林询,沙声说着没事没事,再次拨通电话。
第17章
“醒啦?”
傅锐坐在椅上,荔枝伏在他膝盖上,他头也不抬地挠着猫咪的后颈,荔枝嗷呜呜咽着。林询扶着额头支起身,左手还打着点滴,眩晕感盘旋不休,坐在床上像在盘山公路上晃荡。
“水……”林询对着他伸手,耳朵还嗡嗡作响。
傅锐拿起床头的一杯温水,拍开他伸过来的手,直接握着杯把送到他嘴边,面不改色道:“别了,等会儿弄撒了更麻烦。”
林询默默低头喝了,手背擦了擦嘴唇,嗓子算是没那么干哑了。他垂着头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撑着额头眼前发昏。
“难受吧?没力气吧?那就记着。”
“对不起。”
傅锐把杯搁回床头,抽了两三张纸巾丢在他胸前的被上:“别跟我说这个,我不想听。”
林询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吊瓶,对面墙角还垒着三两个纸箱,他仍在公寓里,这是陆原的房间。窗帘拉了一层,阳光笼在被上,空调温度被调高了,但身上却仍像是冷的。睡着时没知觉,醒后手脚与背上的僵麻愈加清晰,像又被缚带牢牢固定了一整晚。
林询倚着床头。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在病痛席卷时重新冒了头,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在他脑海里一遍遍重演。他沙着嗓,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那天傅锐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沾得他手上身上,满是猩红,渗进四肢百骸,洗也洗不干净。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见到他,他自己清醒的时间都很短。十天有九天在失控,药吃得太多,思想都迟钝,他似乎忘了些什么,但被些鲜血淋漓的手撕得稀碎,凑不起来。
他想见傅锐,但没人回答他任何关于傅锐的问题。某天总算有医生以外的人来了。
关善低头看他像看一滩烂泥。他告诉他,先前的手术失败了,傅锐的状况恶化,他们换了治疗方案,但治愈的可能x_ing依然不高。他的身体状况也无法进行人工腺体更换术,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还没有起色,傅锐就会死于长期信息素紊乱造成的多器官衰竭。
林询掐着自己的手痛哭,几乎要拗断指甲,嗓子很早就哑了,喊出来都是嘶哑仿佛带血的哀鸣。
“听说你们是朋友,那就共苦吧。”
刚开始林询还不大能理解他的意思,但等推进静脉的药剂起效,他就完全清楚了。
信息素失衡的相关症状迅速出现在他身上,无限放大的压抑感令他胃里翻涌几欲作呕,热流与冰泉在血管里碰撞不休,杂陈的气味在鼻腔里刀割般乱撞,呼吸道里甜腻苦涩与辛辣绞成一团,感官像被搓扁揉烂又摔碎。不是被一刀捅穿肺腑的剧痛,那从里而外撕裂开的细密疼痛遍布神经,他连喊都喊不出来。
“这是你送给他的东西。以后每天,我也送给你。”
针剂每天都有,注s_h_è 后症状会持续近两个小时。林询很多时候不清醒,但药里面似乎掺了别的东西,他在这两小时里总能保持清醒。两个星期后有了一定抗药x_ing,一个小时就失效了。
到了第三个星期,药停了。他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痛苦。
承受相似的折磨,还可以欺骗自己是在偿还,无处偿还了,罪恶感便更为血淋腥臭地绞杀他。而且同时,他的时间又陷进一片混沌,今天明天昨日,分割不开。
“对不起,全部的事都……”林询压着手背,里面横着一根注s_h_è 针头,这外来物把药液输送到体内。但他总觉得全身污浊,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