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一点,算是午夜场,排片不算太好,制作粗糙剧情枯燥,看得傅锐眼皮打架。他以前看过另个版本的《回南天》,一个名字,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天他买了张单程票,坐在第一排等发车等了四十分钟,大巴车上没有空调,放了一路盗版武侠片,到《回南天》的片头出来已经是凌晨,呼噜此起彼伏,他靠着脏兮兮的椅背看完一场无路可回头的孤独路。
整个片子弥漫一股压抑闷潮的气氛,比车里的空气还灰蒙y-in沉。临近结尾,那个灰衣剑客姜吾在竹林埋了他血迹斑斑的长剑,解了手腕上血液浸透的白纱,一圈圈缠上眼睛,追兵就在身后几丈远,马蹄奔腾长袍猎猎作响,青年仰头望着飞鸟扇动翅羽的方向。
屏幕老旧偏色,红色格外刺眼,剑客缠了眼睛,照理说眼睛是最能表现情绪的窗口,但这个人只凭着半张脸就驾驭了那没有任何台词的数分钟。傅锐眯着眼看完片尾的演员表,在新阳下了车。
他只身一人没有行李,漫无目的游荡一天,连进了几个店都被赶出来,索x_ing换了条街,在装修最文气的店面门口坐了一晚,在老板出来前狠狠拧了把大腿,回忆一下那茫然绝望又苦涩的笑容,努力挤了眼泪赌了一把。
万幸他还有点现学现卖的演技,老金也有那么一点多余的善良。
老金问他叫什么,他捧着手里那杯热茶吸了吸鼻子,就说自己叫姜务。
“哦,你也看过那版啊,那是没法比,现在的导演哪里跟王徒歌那会儿一样抠那么细,挑演员也只要看人气就行了,不过他们估计有时候想管也管不了。”杜川电影也没怎么看进去,话倒是挺多,想起以前那版的导演,但就是记不起主演的名字,“那会儿演那个苦大仇深的,那个叫……”
“是余问吧。”傅锐随口接道。那会儿林询家的小楼里堆了很多影碟,一部分是他爸林佑收藏的,一部分是当时关了音像店后一直没能盘出去的,品种挺齐全,他们没事就翻出几张看一个下午。但就是没余问演的,老金那里倒是有几张。
傅锐当时还奇怪,直到那天帮着林询一块给他爸搬行李,瞧着他从林佑床底下拖出一箱影碟,才知道不是没有,而是好好收着了。
“对对,余问,我那时候还挺喜欢他的,演得很好啊,就是后来没消息了。以前喜欢个乐队也这样,刚买专辑没多久就解散了,喜欢一个散一个,吓得我同学都不敢给我推新歌。”杜川笑着跟傅锐进了电梯,电影散场后傅锐还睡着,等他把他摇醒了出来,走道里空荡荡就剩他们两个。他按完B1,傅锐按了个F1,杜川回头问道:“真不用我送你回去?”
“就附近,又不是三岁小孩,走个夜路还丢了?”
“也是,三十岁的小孩了。”
傅锐面无表情地踩过杜川的脚走出电梯:“先走了,别忘帮我联系。”
“哎哎,等会儿!”杜川按着电梯门叫住傅锐,皱眉道,“你真要做那手术?”
“你不说有门路吗?就靠你了。”傅锐耸耸肩。
“什么靠我了,你知道那有多大风险,你跟人商量过吗?”杜川顿了顿,压低着声继续道,“林询他知道吗?”
“不是跟你商量过了吗,”傅锐漫不经心笑道,“没跟你提过什么要求,就帮我这一回吧。”
电梯门被挡着久了,哔哔地发出警告。杜川望了眼傅锐,松了手退后道:“你提的要求还少吗?讹我多少酒了。”
“怎么这么小气,以后都还你。”
电梯门合上,傅锐转身离开。他揉揉脖子又打个哈欠,困得眼睛都泛花。很久没来电影院了,买的靠边了点,震得耳朵疼。这部《回南天》像就表现了一个天字,场面宏大,内容干瘪,3D晃眼得他吃着爆米花就歪头睡了。
上次看电影还是和林询,西桥镇没有电影院,那天镇上广场在放露天电影,蚊虫很多,钟悦替他们占了两个座,林询跟他在西桥一中cao场打完球过来,电影已经开播了,他俩猫着腰摸到前排长凳上坐下。林询见钟悦脚上被咬了几个包,便掏了清凉油给他抹上。
这小Omega不是一般胆小,平常跟同学也不大说话,跟班上的Alpha挨近点都会紧张到过呼吸。林询弯腰给他抹清凉油,他脸上大片的青黑胎记都像要红透了,怯生生说着老师我没事,听得傅锐捂着嘴哧哧笑。
他戳了下他肩膀调笑道林询老师,我也给咬了个包,给我抹抹不。林询伸手就要抹他眼睛上。两个人动静不小地闹了会儿,差点给人赶出去。
蝉鸣聒噪,放映机在不远处机械运作着,银幕上时不时印上小蚊虫的黑影,林询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这男主演本命年呢,傅锐抬眼瞧主演又在枪林弹雨中一摔,镜头一晃正扫过那一截奔放的内裤边,笑得眼泪花都冒出来。
傅锐走回公寓楼下,拍了把脸颊,摊手是个惨死的扁蚊子。
他啧了声甩甩手,路过站在路灯下的宋渊,头也不回道:“累了,今天别烦我。”
“夫人想见您。”
傅锐头也不回地嗤笑一声:“有病就去看医生,想见儿子就找关善,别拉我去过家家。”
“她想见你。”
傅锐脚步一顿,他几乎都没见过宋渊有真的情绪,可能剖开他胸膛,只会磕到块死沉的石头。他流露的一丝疲倦只说明一件事。她的情况的确不好。
傅锐沉下眼,他记起来了,当时关善失踪是在六月,四年前他父亲关涵的葬礼也是在六月。
现在也是六月。
他走向公寓楼,疲惫闭了闭眼:“我换身衣服,有烟味。”
几分钟后,他锁门下楼坐上了宋渊的车。
到了宅邸,屋里灯火通明,傅锐走上楼梯,听见了哭声,并不嘶哑尖利,像钝刀在皮r_ou_上来回磨,撕开一片又一片的疤口。空气像被绞碎了,在他步步前行时混着冰渣刺进他眼睛里,泛酸发疼。
傅锐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狼藉,相片散落一地。照片上有小时候的关善,也有成年后的关善,脸全被刮花了,参差不齐的白痕狭长地堆叠在上面,有些甚至直接成了一个缺损的破口。
他踏过凌乱不堪的地板,在周宛身前蹲下,轻声道:“妈,我来了。”
周宛愣愣地抬起头,膝盖上的相框跌落到地上。她热泪盈眶看着傅锐,颤着手摸上他的脸,像在反复确认着的确是他。她望着他的眼睛,半晌才哽咽着出声:“小善,是你吗?”
“是我,我回来了。”
傅锐笑着应她,被周宛冰冷的手抚摸着,都说不清是泛暖还是发冷了。她比起之前又瘦了些,也苍老了许多,长发散着,又多了几绺白发。时间并不是万能的良药,有时只是在陈年伤口里突突跳动,让溃烂更深,痛苦更重。
她把他紧紧搂进怀里,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那次被宋渊带回去,他以为自己没有活路了。关在漆黑一片的禁闭室里,眼前耳边混沌成一片,灰头土脸蜷在地上。短短数个小时,就令他痛苦绝望到想死。突然光亮进来了,他被搂进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小善没事了,妈妈在这里……我找到你了,妈妈找到你了。”周宛抱着他,眼泪流进他脖颈。傅锐从没被谁这样抱着,竭尽全力又满怀温柔。关善跟他说过,他的母亲很温柔。
真的很温柔。
他狼狈不堪地缩在她怀里崩溃大哭,像是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荫蔽。那几个小时、那一整月、那十一年来积攒的孤独痛苦,全成了眼泪流个不停。他哑着嗓子喊她妈妈,这个词他在梦里也不敢说,怕在醒后会难过。
那些难过只会令他软弱,他没法凭着软弱活下去。
关善像个柔软的太阳,他本来想或许他能跟他说一些伤心事,一点小秘密。比如他前几天梦见过傅伯,他说了个地址,告诉他说他爸妈就住在那里,但他没能记下来。再比如他其实也有点怕高,想在他面前看起来勇敢一些,才总带着他往高处爬。
但那天之后,他的太阳就陨落了。
他醒后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禁闭室,周宛也不在了。宋渊进来问了他一些事,也跟他说了抱歉,谦和礼貌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转达了关善父亲的意思,希望他留在这里,暂时扮演关善的角色安抚周宛。关家会收养他,日后会有专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一切都会按照关善的标准来。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能留在这里?”傅锐强笑着,从床上挣扎着下来。这里是关善的家,不是他的家。他只是想去找他,不是来取代他。
“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一下,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冒昧问一句,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宋渊见他茫然着不说话,便跟他详细解释了发情期和抑制剂。
通常而言,Omega的初次发情会在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出现,那时候身体基本已经分化完全,也为下一步的生长发育做好了铺垫。他的发情期来得太早,生理和心理都还没准备好。
这种情况下他所能使用的抑制剂是III型,市面上量少价高,单凭他个人根本没有办法获取。如果服用不匹配或是其他劣等的抑制剂,不仅会对调节系统造成严重负荷,还会产生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副作用。
临时标记一般来说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关善在他身上留下的信息素到现在还没消失,说明他们之间的契合度很高。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中注定。虽然他们相距甚远,但如果留在关家,这差距说不定就能慢慢缩小。
他们已经在尽全力找关善,他这样未成年的小孩子在这件事上帮不上忙。但在安抚周宛这件事上,除了他没有人更适合。周宛和关善的感情很好,她既然把他当成了关善,那就一定会好好对他。
一切百利而无一害,只需要他说一个小小的,被许可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