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川一脸见怪不怪,把一串钥匙扔给傅锐,摆摆手道:“结束记得锁门,少一粒瓜子都记你账上。”
傅锐接了钥匙,笑着晃了晃钥匙串道:“知道了,少一赔十。”
终于安安静静,小度川里就剩了他们两个。
杜川一走,傅锐就从吧台摸出了瓶红方,他拎着冰桶和酒瓶回来,长出一口气道:“总算清净了。”
灯光寂静地在小度川里流转,热闹消散得如此之快,像是没存在过。缺了乐声和人的嘈杂,酒吧冷得像个只留下色彩的默片。
傅锐在林询对面坐下,泼了他杯里的柠檬水,给他倒了半杯威士忌,也给自己倒了半杯。林询一言不发,或者说,他说不出话,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磕得他喉咙生疼。
傅锐低头倒酒,像是心血来潮,跟林询说起以前在新阳的事。
“林询,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在雾川,我住在老金阁楼里,有天晚上你跟我挤一张床睡,你说你叫林询,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傅锐。”
傅锐夹了冰块搁到杯里,灯光笼在他脸上,粉的光也像是猩红的。林询静静看着他,桌下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那时候我问你有没有秘密,你说你没有。”傅锐把一杯威士忌推到林询面前,冰块相互撞击着,在冰冷的酒里极缓慢地融化,傅锐笑得比酒杯里的冰还冷,“从那时候起,你就在骗我。”
林询低头看一眼眼前的酒,它一圈圈晃开微小的波澜,散着浓郁的醇香。但他只看到它的腐烂。从地底深处烂出来,斑驳地脱落着皲裂的壳,掉出一截干瘪发臭的躯干,骨头上刻满了所有没能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话。
傅锐支着下巴敲着桌面,拿起酒杯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笑道:“还是闻不太到。”他晃着酒杯,望着那浮动的冰块道:“不过那时候你也答应我,会跟我交换秘密。”
傅锐把酒杯搁回桌面,伸手调转了两杯酒:“现在,告诉我关善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告诉我你忘记了,”傅锐看着沉默不语的林询,像看着一个蛰伏多年的妖魔,“韩子询,你可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第35章
关于当年关善失踪背后的真相,傅锐听过很多个版本。
它们大同小异,不外乎涉及y-in谋或者报复。毕竟每个走在高台上的人,都有无数双眼睛等着看他们摔下来。
有的说主谋是关涵同父异母的弟弟关余。关余的余,是多余的余,那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总算在隐忍多年之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
有的说主谋是韩林当时的副手韩天佑,因为两家生意上的争端,就把火发泄到了小一辈身上。那个韩天佑本来就是韩林早年打磨出的一柄刀,本x_ing暴戾,只要受点刺激,什么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又或者,根本就是他们两个合谋,毕竟韩天佑和关余就是一丘之貉。关余以前勉强还算是关家的人,但跟韩天佑这种人在一起久了,变得冷血也是合情合理。关涵原先还试图通过这两个人的结合,建立起关韩两家的桥梁,结果被反咬一口,剜走他心上的一块r_ou_。
而在所有猜测里,总会出现的一个名字,就是韩子询。在韩家小一辈里,他是最受韩林老爷子青睐和宠爱的人。他有时候被描述成一个棋子,有时候被描述成一个少年老成的参与者。
有的人说他像韩林,小小年纪就满肚子y-in谋诡计;有的人说他像他父亲韩天佑,拿枪对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有的人说他像他母亲关余,装模作样是他的天赋。
他就像是迷雾里的一个黑影,摸不着,也摘不出去。
而这个黑影,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那么多年,他跟他朝夕相处,交付全部的信任,甚至几乎把x_ing命也交在他手上。
“韩子询,林询,韩天佑,林佑……”傅锐点着酒杯边缘,支着额头,抬眼看向林询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这么明显,我却从没有起过疑心。”
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事情。现在跳出来看,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那些蛛丝马迹,都嵌进该有的逻辑。林询一家搬到新阳的时间点,他替自己伪造的近乎完美的合法身份,以及关善对他超乎寻常的戒备。
全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周宛为什么会恨你恨到那种程度。就算她那时候把我当成关善,觉得因为你,她的儿子受了伤害,也不至于下那么狠的手。她是自我伤害倾向,没有伤害过别人。”傅锐说着嗤笑一声,“不像你,发起疯来,谁都想杀。”
林询紧握着杯子,冰块融了小半,冰冷的玻璃杯刀一样割着他的手。他苍白着脸,手指微颤地捧着杯子抿了一口威士忌,那灼烈的气味蹿进他的喉管和鼻腔,像种毒素,麻痹他的口舌与神经。
“因为那已经不是第一次,新仇加旧恨,让她失去了理智。她锁了你两个月,没有一个人想过放你出来。周宛不正常,没有道理其他人也都不正常。我以前想不明白,但我现在清楚了。”
“因为他们都觉得,那是你活该。”傅锐凑近面无血色的林询,盯着他眼睛道,“他们都觉得,你就该烂在那里。”
林询僵着手放下杯子,他被傅锐毫无温度地看着,精神紧绷到快崩溃,杯底撞在桌面上溅了一片s-hi痕。他扯过桌上的纸巾胡乱地擦,手指却几近痉挛地紧绷。
当初把他拖出黑暗的人,扶他站起来的人,亲手把他一刀刀重新切碎,塞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恐惧。
小度川并不暗,但他突然就看不见光了。它在无声地消失,随着那些冰块融化,迅速地消失。
林询痛苦地掐紧了头发,那散着y-in暗潮s-hi气味的黑暗从他身体的缝隙里钻出来,往他血管里疯狂生长,结成生锈的锁链,把他禁锢在走不出来的牢笼里。
他被黑暗掐紧了咽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猛地掀翻了桌子,酒杯冰块洒得满地狼藉。他缺氧般大口喘息着,在沙发椅上蜷缩着手脚,咬着拳头发抖。耳边响着爬虫经过和锁链拖动的悉索,他像缩在一块浮冰上,牙齿打颤,眼睛变得空落落的,找不到焦点。
傅锐漠然看着林询,如果是今天以前,看见他痛苦,他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看他痛苦。
过了一两分钟,林询才慢慢缓过来。他摸出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本来快戒了,但临出门还是带上了。他的手指僵硬到发颤,点了好几次才点上。他嘴唇发干地吸了一口,火光烧在他指间,映亮指节上一个极深的齿痕。
别人抽烟抽的是烟Cao,他吸烟,为的是这燃烧的火光。
林询呼吸进这些炽热的光亮,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夹着烟,靠着沙发椅,望着小度川顶上转动的做旧风扇。它一圈一圈转着,从原点回到原点。
等风扇转完第三十圈的时候,林询开口说了话。
他说得很慢,很轻,但足够被人听见。
“那天关善跟我说,他标记了一个Omega。他说他喜欢那个人,要带他回家。那时候我跟关善,连朋友也不算。余问每次要带我去关家的时候,我都不想去。那里让我觉得不舒服。”
林询靠着沙发椅,疲惫地闭了闭眼,继续道:“关善常跟我讲的,是他父亲救死扶伤的事情。但那时候,我父亲跟我当故事讲的,是攻击人的哪一截脊椎骨最致命。就连韩林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一把枪。”
“跟他见面后,我以前觉得正常的事情,全都变得不正常。我不喜欢他,也不把他当朋友。”林询转着手腕,端详手上那带血的齿痕,“但他那天来找我,让我帮他,我还是帮了。”
“他说要花时间说服他父母,我答应他,如果他在六点半前回来,我可以先带那个人回我家,等他解决好问题,再来领人。他没有戴手表,我就把我的手表给了他。但我等到七点,他也没有回来。我想可能,是他临时改变主意了。”
烟燃烧了大半,林询抖了抖烟灰,却没有再吸一口。他夹着烟,让火光在那儿继续燃烧。
“第二天下午,余问到我房间找我,说周宛丢了一枚戒指,问是不是我拿了。我说不是我,他就相信不是我做的。但到第三天,关家又打电话来了,还是问戒指的事,余问动了火,钱是小事,但他不愿意我被冤枉。最后他们决定见面谈,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烟已经烧到尽头,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白烟,残余的灼热烧着林询的手指,但他像是没有知觉,任它烧灼到熄灭。
“关家派人接了我们过去,但等到了那里,我们才发现,他们要谈的根本不是戒指,而是关善。关善在那天之后就没有回家,他失踪了。他们找了整个市区,在北街公园找到了线索。那边有新的刹车痕,关善衣服上的一粒纽扣,和我的手表。”
林询点起另一根烟,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他还在望着那盏风扇,像看一个虚假的太阳。
“他们拆了手表,在里面发现一个追踪器。很新,市面上还没有流通,只有韩家会有。周宛问我关善在哪里,是谁教我这么做,我说我不知道。”
林询垂着眼,无力地笑了一声:“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弹了弹烟灰,手搭在膝盖上,撑着额头摇了摇头:“她不相信我,问我那为什么我的手表会在关善手上,关家家教严,别人的东西,给了也不会要。我一定耍了手段,背后没有y-in谋,她死也不相信。”
“他们要把我扣下来,我反抗了,但没有用。我才发现关善他们家也没那么干净,该暴力的时候也暴力。场面变得混乱,余问求关涵放我回去,他留下。周宛不同意,她清楚对他来说,我是最重要的。他孤立无援,又很绝望,别人拿着枪抵在我脑袋上,他手边却只有一把我掉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