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清舒赶到秦筱纷家楼下时，正好听见五楼传来清脆的碎裂之声。
沉沉的夜幕中，只见一个古怪的黑影冲破玻璃，从五楼的窗口跳了下来，深绿色的窗帘不知怎么被扯了下来，挂在它的身上，随着落地的冲击整个儿包在了它的头上，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
廖清舒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那被古怪黑影踩出来的浅坑之上，视线一点点向上移动，看到一双生着黑色倒刺的巨大脚掌与双腿，再往上则是扭曲变形、指甲锋利的兽爪与破碎的卡其色外套，外套下露出黑色粗糙的皮毛。视线再往上移，看到的就是那被深绿色窗帘包住的脑袋。伴随着一阵不成人声的哀鸣，那块窗帘被一把扯下，廖清舒待要移开目光，已然不及。
他看到了。那几乎裂到耳根的大嘴，那足有四排、浸染着粘稠唾液的利齿，以及突到几乎要掉出来、透着莹莹绿光的眼睛。
这是秦筱纷。前几天还与他一起吃饭，对他哭诉的老同学秦筱纷。
廖清舒僵硬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秦筱纷却像是认出了他，僵硬地转动着舌头，一边断续地叫着他的名字一边靠了过来，刚摇摇晃晃地挪出一小步，一道白影忽然从廖清舒眼前闪过，变作一条纸绳捆住秦筱纷的双腿。秦筱纷被搞得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四肢着地，更像怪物了。
廖清舒错愕地抬头，正好与站在窗口的九方梓彦对上目光。九方梓彦的身后舞着一条银色的剑龙，与廖清舒曾在山海界中见过的一个模样，型号却要大上许多，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和这个一比，廖清舒曾见过的两条小剑龙简直就如同张牙舞爪的孩子一般无力可笑。
带着那样威武漂亮的剑龙，九方梓彦整个人也跟着高大上起来，给人一种除魔卫道仙风道骨的感觉。廖清舒却只觉得他这模样刺眼无比，扭过头来用手挡着眼睛，避开了九方梓彦的视线。他没看清适才目光交汇那一刻九方梓彦的表情，更不敢猜测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后会作何感想，反正估计不会太和善。
耳边传来九方梓彦呼唤自己的声音，廖清舒权当听不见，只专心于面前的秦筱纷——他牢记着乔希仁的典型案例，只要能把秦筱纷“变”回来，事情就还有余地。
“筱纷，你听得见我吗？”他试探地问道，见秦筱纷点头，立时长舒了口气，继续道：“那筱纷，你听我说，你这样不行。你得先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样子？”秦筱纷呆呆道，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地上磨铅笔，“这就是我原来的样子。我还要变回什么样？”
“不，不是……对，是该有的样子，你要变回你该有的样子。”廖清舒匆忙纠正着，努力回忆着乔希仁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既然乔希仁能够把自己给叫回来，那么自己没理由不可以。
“你好好回忆一下，平常人们是怎么看你的。他们眼中的你是怎样的，你只要让自己回到那个状态就可以了。来，快点，都想起来啊，筱纷！”
秦筱纷缓慢地眨着眼，廖清舒大气也不敢出，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秦筱纷的反应，好一会儿，才听她一字一顿道：“该有的样子，我知道是什么。”
“对，知道就好。接下来你只要让自己回去……”
“我知道。我记得。”秦筱纷又重复了一遍，填满利齿的大嘴忽而一张，露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但我为什么要回去？”
廖清舒呼吸一滞，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朝着秦筱纷扑了过去，却被一堵看不到的墙壁拦在了一米之外的距离。
“秦筱纷！”他用力捶着那道结界，“你别这样！你回来，我求你回来！只要你变回来就还有机会……就当我求求你了！别再迷失下去了！你会把自己害死的！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不能这样……”
“你不知道！”秦筱纷发出一声咆哮。“你不知道……我饿啊！我真的很饿啊，清舒！可我不能吃，活成那副德行我什么都不能吃！你知道那种饥渴沿着你血液爬，抓挠你身上所有器官所有组织的感觉吗？我那么痒，从牙齿、到胃，每一寸肠子都那么痒，可我不能吃！我只想吃东西啊！”
“所以你就去吃人？”九方梓彦冷厉的声音在旁响起，廖清舒这才意识到他的出现。只见他轻轻弹了弹烟灰，正敲打着结界墙的廖清舒顿觉拳下一阵触电似地刺痛，不由自主地弹开了手。九方梓彦警告地瞪了廖清舒一眼，转头继续看向秦筱纷，又问了一遍：“你控制不住饥渴，所以就去吃人？”
“他们罪有应得！”秦筱纷怒吼道，“那些肮脏的家伙，他们可以买妖怪的器官来烹煮下饭，为什么我就不能吃他们！”
“什么？”廖清舒心头突地一跳，“你刚才说什么？”
“他们可以食妖，为什么我就不能吃人！”秦筱纷跳起来，癫狂地一头撞上结界，立刻被电得脑袋发焦，口中却还兀自叫着，“什么瑞老板黄总裁，一样的道貌岸然人模狗样！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们就不行！”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廖清舒问着，忍不住再次靠近了结界，“是谁让你这么做的？筱纷，你还听得见我吗？”
秦筱纷没有答话。她坐倒地上，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腋下各出现了一点红光，像是重新点燃的灯。
“筱纷？”廖清舒呼唤道。
秦筱纷像是冷静下来了，又像是耗到没电了，许久才应了一声：“嗯？”
“我不管是谁教唆你的了。这事以后再说。”廖清舒用力抹了下眼睛，“我现在只要你回来，好不好？你还有神智，我知道你一定回得来的对吧？求你了，变回来吧。我没别的朋友了……”
秦筱纷却回应道：“没人教唆我。”
“我只是碰巧知道了这些事，又碰巧地感到愤怒，最后碰巧地吃掉了他们，只是这样。”秦筱纷的语气冷静得与之前判若两人，廖清舒觉得这或许正意味着情况在好转。
“你听我说，清舒。”秦筱纷说着，挣脱了腿上的纸绳，靠近结界，用腋下的眼睛盯着廖清舒看，“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想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她伸手向廖清舒揽去，原先根本无法突破结界的她，此时却轻而易举地将手探了出来。明明已经是完全变异的怪物手臂，靠近时却还是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但就在下一瞬，这只手臂就高高地飞了起来，从廖清舒的角度，还能看到光滑而整齐的切面。
再下一瞬，一个半旧的三星手机被扔进了结界内。手机的指示灯像是感应到什么似地一阵狂闪，继而便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廖清舒的眼前，下起了纷纷扬扬的血雨。
第70章 食人食妖（14）
“廖清舒。”
“……嗯。”
“这个女人……这只半妖，已经完全妖化了。”
“……哦。”
“一旦完全妖化，角色和价值观都会跟着扭曲。即使看着冷静，其实内在已经完全变了，只想着伤人。”
“……哦。这样啊。”
“而且她已经吃过人了，你没听她说吗！”九方梓彦烦躁地提高了声音，感到太阳x_u_e一抽一抽地，头痛得厉害。
他很累。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s_ao乱，他不仅给整个小区的居民都下了安神咒，还独力布下了大范围的结界，即使是借用了妖魄碎片的力量，这对他来说也太吃力了。
更何况还经历了那样一场搏斗，他现在疲惫得只想好好洗个澡再睡一觉。然而他的面前偏偏还有个廖清舒——这猪头已经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很久了，面向着被炸开的饕餮尸块，一言不发，宛如雕像。
九方梓彦有些被他的模样吓到了。早在廖清舒出现在现场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被对方痛骂乃至揍两拳的准备，然而此刻的廖清舒只是沉默，给他一个拒绝的背影，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简单地应答着，分明在这里，又仿佛不在这里。
这让九方梓彦的心头爬上了那么一些些的慌张。
该死，头好像更痛了……九方梓彦烦恼地按了按太阳x_u_e，对廖清舒道：“她这阵子吃了不少人，包括她原来的监护者，起码有五六个。即使她能变回来，也免不了死刑的。”
“嗯嗯，我知道了。”廖清舒头也不回地应着，“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小子到底再犯什么毛病！”九方梓彦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抬脚想踹又生生忍住，转而举了起右手。然而这只抽过无数耳光的手掌在空中权衡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用一个相对温和的速度和力道降落在了廖清舒的肩上：“廖清舒，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现在气得要命……”
廖清舒的身体在他手掌落上的那一瞬像是过电般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僵直的状态，甚至变得更加笔挺。
“我没有生气。”廖清舒语气平平道，“我也没什么好生气。你也没做错什么，不是吗？”
——对，就是这样。把好看的皮穿起来，把好看的妆画起来。
廖清舒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正望着秦筱纷的尸首，被汹涌的情绪逼得大叫与哭泣，另一半的自己却什么也看不见，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耳边翻滚着乔希仁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