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昊再次抬手,他闭上眼睛,微微侧头,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男人只是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渍,苦笑着。
然后,许昊松开了他,颓然地坐在床上,“你跟张聿泓走吧。”
“许昊?”
“赶紧滚!”许昊吼道,“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
方晨霖即刻找出手提箱,从衣柜拿出两身衣服,再无其他。
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他甚至惊讶于自己告别四年努力的果决和迅速。殚精竭虑,辛苦经营的事业,他随手可弃;但是张聿泓,他在心里、梦里、现实中,都从未放手过。
“对不起。”方晨霖说,虽然对于许昊而言,这三个字简直称得上讽刺,但是他还是要说。这辈子,对不起他的人很多,而他对不起的只有许昊。
“接下来的日子……”许昊顿了顿,“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保重。”
“……”方晨霖看着许昊,笑着,眼角却溢出了泪。
谢谢你,这么真心地对我好。
飞机在上空盘旋,警笛长鸣。半夜轰炸,还真会挑时候。张聿泓第一时间想到方晨霖,他逆着人潮,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这个当口,许昊会保护好方晨霖。张聿泓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心急如焚。他那么不易才再遇到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找到许昊的时候,那人却苦笑着,无奈道:“他去找你了,刚走没多久。”
张聿泓觉得老天真的喜欢跟他开玩笑。
他又重新回到混乱的人群中。人们在街头流窜,亡国便是丧家,这个国家的人活得体面不起来。
大家都躲在防空洞里,轰炸一连几天,也不管是不是无辜的平民,对待弱者,哪有什么人道可言?
码头会有离开的船,张聿泓很快弄到了资格。可是他走不了。方晨霖现在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他一概不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能一辈子模棱两可下去。
“少爷!”
“孙管家?”张聿泓略微诧异,“你不是回乡了吗?”
“这些年我自知对不起方先生,您遣我回乡后,我更是良心不安。此番进城,本打算向方先生道歉,谁知遇到了这等人祸。”男人连连叹息,又急急道,“我之前在古陌口遇到方先生,他说如果我能见到您,让我告诉您,他人在张府。”
张聿泓又惊又喜,闻言立刻往出口方向走去。孙伯林急忙叫住他,“少爷,外面很危险,说不定还会有轰炸!”
“你自己保重。”张聿泓没有多言,方晨霖还在外面,确实很危险。
防空洞里非常拥挤,张聿泓每走个几十米,就会有原先的家丁或是伙计转告他,方晨霖在张府,在等他。
他的霖儿,站在原地,一直在等他。
早一刻确定方晨霖的安危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张聿泓此刻早已没有什么淡定从容可说。他在害怕,他宁愿方晨霖也躲在防空洞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在空无一人、随时会被炸毁的张府大宅。
但他又知道,方晨霖这一次,再怎么也不会走。他们现在想要在一起的心情是相通的。
奔跑在空空荡荡的街头巷尾,张聿泓没有一次,这般无措。
方晨霖,你得等我,活着等我。
见到大门已被炸毁的宅子,他呼吸一滞。
不会的,不会的。
张聿泓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方晨霖的名字,直到嗓子哑了,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坐在一片废墟之上。张家这百年传承的宅子,就这么被入侵者毁掉了。方晨霖难道就埋于废墟之下?
他起身,开始用手拨开一个个破砖碎瓦,一直到双手破皮流血,所见的,也只有冰冷的家具器物。
无力感蔓延全身,他窒息着,弯下腰,不能疏解的疼痛蔓延在胸口,一瞬间虚弱到难以呼吸。
“泓哥!”
有人在叫他?
“泓哥!!”
张聿泓真的听到有人叫他。猛地转头,他看见那个人,怎么样都不会看错的那个人,那个他一辈子爱的人,正站在远处,焦急地看着他。
他张大嘴,想喊来人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晨霖朝他狂奔过来,托住他的手,关切道:“疼不疼?来了很久了吗?我出去弄吃的去了,真难找,都快饿死了……”
张聿泓赶紧摇头,想给对方一个安心的笑脸,他哪里知道绝处逢生的人是笑不出来的。
方晨霖抱住他,低声道:“没事的,泓哥,没事的……我活着,活得好好的……”
感觉到青年强烈的心跳和灼热的呼吸,张聿泓开心得落了泪。他的爱人还活着,真好。
战争能把一切摧毁,又能让一切从头再来。
方晨霖跟张聿泓在重逢的那一晚赶上了带他们远离的船只。
远远看着故乡那个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的满目疮痍,方晨霖与张聿泓站立在船头,将要去另外一个更为繁华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全世界都在战火的蔓延中动荡不安,方晨霖在香港的别墅里享受一杯下午茶的时光。这一份世外桃源般的安宁和幸福,始终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张聿泓一直站在遥远的彼岸,隐隐绰绰。
“晚上喝酒吗?”男人从身后环住他。
“泓哥……”
方晨霖抓住环在腰上的手,一下下摩挲。他转身,看着张聿泓,夕阳的光斜照在男人脸上,他看得真切。
在以后的岁月长河中,张聿泓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了了可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