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姥姥骑着三轮车接我和弟弟放学。那时姥姥宽厚的背可以挡住前面的路,我俩便分别坐在车的两边,腿在车子边上荡来荡去。姥姥就会说:“都坐好,蹬不动了!”路上再买些吃的,叽叽喳喳地回到姥姥家,边打边闹地做作业。
似乎每一个童年里的孩子都是同样地盼望长大,就像每个幸福中的人都不曾察觉幸福一样。
很快,我们这一辈的几个孩子长大后,姥姥家的聚会越来越少,后来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再聚。姥姥姥爷像是慢慢习惯了家里的变化,但我知道,他们是最爱热闹的。小时候他们喜欢和父亲、舅舅或小姨打麻将,一直到父亲突然去世,那副麻将就再也没有从柜子里拿出来过。我清晰地记得,姥姥得知父亲的死讯,偷偷地在厨房里抹眼泪,却不敢让她的女儿看到。姥爷那时已经糊涂了,所以这消息根本没跟他说,问起只说父亲出差。过了很久很久,大家似乎都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姥爷不再问到父亲了。只有他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地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于是也就不必再问了。
姥姥十分勤劳,几乎包办了姥爷的所有饮食起居。母亲说因为姥爷什么事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所以后来脑子才越来越不好使。再后来整天发脾气,跟姥姥吵架。于是只能去医院开一些稳定情绪的药,骗着他吃下去。
我上高二的那年,姥爷去世。姥姥再也不用伺候另外一个人了,也没人跟她吵架了,应该是轻松了不少,但明显可以看出她的精神也慢慢萎靡了。母亲几乎每天白天都会过去陪她,也不见有什么实质作用。
高三那年夏天,姥姥突然中风。及时送到医院,发现小脑已经萎缩,意味着姥姥也会逐渐有老年痴呆的倾向,并且只会越来越糟。
中风后出院,姥姥的半边身子走起路来不利索,母亲告诉她每天都要活动,并且请了阿姨照顾,儿女也是轮着去看她。但我知道,衰老是不可逆、不会停的,伴随着身体的衰老,精神的孤寂和莫名的恐惧会像潮水般袭来。情绪易怒,智力倒退,夜里会起夜无数次。所以人越活下去,要求的就越少。但就是这些越来越少的要求,都是逐条地越来越得不到满足。
怪不得人说,老人就像小孩子。一个玩具、一块巧克力就可以让孩子满足。对于姥姥,也许今天的腿不是那么疼了,便可以让她有一天的好心情,同样也是简单的欲`望,并且只能越来越简单。
长大了才会明白,为什么说童年最幸福。多想能有个时光机器,再回到那个慵懒的夏天,去看看那有香气的厨房,荫荫的院子,斑驳的光影和脚边蹭来蹭去的花猫,当然,还有姥姥的背。那时觉得她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像眨眼之间,姥姥变成了那个只能在床上躺着的老人。
转念一想,哪里是眨眼之间,分明早已过了二十年。
写到这里,火车已经开了一半的路程。窗外天黑了,叶离的眼睛也花了。他停了手,感觉时间过了很长,看了眼表,不过五六个小时而已。
第40章
到家的时候是半夜,有两个舅舅在,倒是不用叶离cao什么心。母亲像是已经哭过几轮。姥姥在医院去世,人也在医院。
出殡那天,遗体告别被排在第一场,凌晨6点。人一推出来,母亲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叶离拽着她,走到姥姥身旁的时候,看见她面色红润,仿佛睡在梦中。
大舅在旁边跟工作人员安排车辆。二舅趴在姥姥身上,“妈,妈”地喊个不停。叶离有三个表妹,其中一个也是姥姥带大,这会儿在旁边偷偷地抹眼泪。剩下包括叶齐在内的其他孙辈的孩子,在最后一排站着。远房的一些亲戚也都来了,有的哭,有的过来安慰母亲。
这种简易的遗体告别每家只有短暂的时间。大概过了四十多分钟,医院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说“下一场的还排着呢,没事就走吧”。
于是两个舅舅带着队伍。棺材被推出来,大舅先过去扶住一角,随后二舅擦了擦脸,走过去托住旁边的一角。然后是姨夫。叶离一看,忙上前几步,走到棺材的最后一角。
四人用力一抬,棺材的重量就压在了叶离的左肩上。
等抬起来一走,叶离就觉得这重量比想象的轻。可能现在都是火葬,于是棺材都是简易的。
上了灵车。大舅让叶离去跟着母亲,于是叶离上了姨父的车。母亲这会儿在后座闭着眼睛,叶齐在副驾。
这天老家这里又y-in又冷,空气中弥漫着雾和霾。车开得很慢,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殡仪馆门口。
虽然天气极差,但葬礼却不挑时间。车队开过来的时候不到八点,门口停车场一半儿的车位都停满了。
“姐,你别下来了。”大舅下了车,过来劝母亲留在车上。叶离和叶齐跟着他,还有二舅、小姨、小姨夫,和其他亲戚孩子,一起进了大厅。
大厅里几乎可以用“人声鼎沸”来形容。门口是三个大的遗体告别室,有液晶屏,摆满了花圈花篮。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三个,比起刚才叶离他们家的仪式,要气派很多。
一行人往里走,里面很大,有十几个小屋子,每间上面挂着牌子,写着编号。这里就是火化室了。
到了这里,叶离才明白为什么大舅不让母亲下车。
他看到每间火化室的门口都等满了人。迎面一家人里,有个男人跪在地上,死死拽着放棺材的推车把手不放。叶离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哭成这样。
工作人员在里面喊:“快点,36号,到你们了。”
随后响起更大的哭声,但棺材还是被推了进去。
叶离跟着舅舅到了三号火化室,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你们前面还有两个,等一会儿吧”。
说是一会儿,等到前面第一个完事,半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这楼道里两头的门都开着,没有暖气。今天的冷是y-in冷,冰凉的s-hi气一个劲儿的往骨头缝里钻。叶离平时很少感觉到冷,可今天这会儿,脚趾已经冻木了。
大舅过来对远房亲戚和几个孙子辈的孩子说:“到车里去坐着吧,这边也没什么可等的,完事我们就过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舅舅、小姨,和叶离留在了最后。
棺材被工作人员推出来,大舅走过去,说了句:“妈,您放心去找我爸吧。”
二舅趴在棺材上,一边哭,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起话来。小姨低着头站在旁边。
叶离从小就不爱哭,母亲说他“眼硬”。要是放在那种特别守旧的地方,出殡这种事情是一定要哭出声来,不只是给自己哭,还要哭给别人听。好像哭声大的儿女最孝顺一样。不过老家这地方本来也不太讲究这些东西。
他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泪腺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吧。后来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爱哭的人能把坏情绪扔出去,更容易活得开心。
“来,推进来。”里面的工作人员说。
二舅大喊了一声“妈!”,大舅说了句“把他拽出去吧”。
叶离和小姨架着他往出走,让他上了姨夫的车。
随后叶离又回到大厅,走进楼道,见大舅站在窗台前面,一个人看着窗外抽烟。
叶离于是站在门口等。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里面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
“来,进来吧。”
叶离和大舅走了进去。
火化炉被打开,之前放着棺材的平台上,此时是零零碎碎、狼藉一片的黑白灰。
叶离的心脏,从听说姥姥去世的消息开始,就像被从中间系了一根绳子,打了死结。而此时此刻,那根绳子,砰得一声崩开了。
“戴上手套,可以一起捡。”
工作人员的话惊醒了叶离。他有些不明所以,见那人递给他一只橡胶手套,于是接过来戴在手上。
“怎么……捡?”叶离问。
那人没说话,拿了一块红布,放在一旁的台面上,然后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把焚烧台上没有烧尽的块状东西捡起来,放在了那块红布上。
于是叶离和大舅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捡。
其实残留的东西并不太多,叶离开始处于不适的状态中,动作很慢。见旁边舅舅平静的样子,慢慢地动作叶就快了。
叶离捡到一半,发现一个黑色的,和其他残骸不太一样的东西,于是问:“这是……心脏里的起搏器么?”
姥姥早年心脏不太好,植入过一个小的心脏起搏器。
工作人员撇了一眼,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说:“不是,是棺材上的卡子。”
大概三四分钟,能捡起来的东西都放在了那块布上。工作人员把布包好,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骨灰盒里。然后把台面上的灰色骨灰也扫进骨灰盒里。
叶离和大舅一直站在旁边看他熟练的动作。
那人就把布全部包好,开始用手掌使劲往下压。叶离听到了类似烧酥了的木炭被按压的声音。
他的动作很娴熟,十分专业迅速地做好了这些事。布再打开,里面的东西就全部变成了粉末。
叶离被这一系列过程惊得说不出话。工作人员完成了全部工作,把骨灰盒交给大舅。大舅说了声“麻烦了”。
那人对着外面喊:“下一个!”
后来的下葬过程叶离一直没缓过劲,脑子里全是那人压骨灰的画面。出了墓地往外走的手,大舅走过来,一条胳膊揽在他肩膀上:“还好吧?”
叶离见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眶下面有两块乌青。他勉强笑了一下:“还好。”
大舅用手摸了摸他的头,看着远处矮山上林立的碑林,长叹一声:“从今天起,我就没爸没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