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故事?”
“我不知道,随便。”
“我不会。”
“说说伦敦。”
可是伦敦没什么好说的,伦敦是父母和学校,是灰暗的早晨和烈焰焚烧的夜晚,是瓦砾和防空警报,堆在街头巷尾的沙包和备用的担架。他发现自己开始讲巴特勒太太,讲那架烧成空壳的救护车,尸体根本无法辨认。巴特勒先生参军去了,连队驻扎在南安普顿。他们唯一的儿子是海军,死在敦刻尔克。因为无人应门,前来通报坏消息的警察只好把死亡证明塞进普鲁登斯家的信箱里。妈妈把这张薄薄的纸放进五斗柜抽屉里,和父亲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摆在一起。
蜡烛快要燃尽了,残余的小小火焰在融化的蜡里垂死挣扎。亚历克斯趴在旁边,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金发被蹭得乱蓬蓬的,哈利原本以为他睡着了,事实上并没有。亚历克斯用一只眼睛审视着他,像是在评估哈利的可信程度。
“寄到村子里来的第一封阵亡通知书是给波顿先生的,开战第二个星期——波顿先生是邮差。”亚历克斯开口,“r_ou_店老板的太太一早发现他在路上哭,抓着信,单车扔在一边。波顿先生的儿子理查是个列兵,我想,跟着连队一起去了,”他思索了一下地名的发音,“去了卡昂。r_ou_店老板把波顿先生扶到家里,给他白兰地。那天之后波顿先生就不送信了。埃琳娜·卡尔斯顿接替了他。”
“波顿先生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在昏暗中,亚历克斯的眼睛看起来是灰绿色的,“爸爸说我们不应该谈论这样的事,但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聊天,码头工人发现波顿先生漂在港口里,玛莎认为他是喝醉了摔下去的,但其他人都觉得他是跳下去的。”
蜡烛熄灭了,但是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线,天亮了。
“哈利。”
“嗯?”
“万一乔治也回不来呢?”
哈利想起了父亲,他穿军服的样子很不自然,像是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当他弯腰把哈利抱起来的时候,连气味也不一样了,父亲闻起来应该像须后水和旧文件夹,但是那天在月台上,军服散发出一种僵硬的漂白剂气味。没有人知道他们确切要去哪里,有人说朴茨茅斯,然后从那里坐船去卡昂;另外的说法是他们会先在考文垂受训,然后再分配到别的地方。哈利最远只去过苏塞克斯,去见当时还没有结婚的康妮姑妈,他试着想象“卡昂”、“瓦讷”和“勒阿弗尔”,所有这些陌生的地名,但只能组装出轮廓模糊的灰色`图像,就像噩梦的背景,父亲淹没在里面,杳无音信。
“他会回来的。”哈利回答。
亚历克斯点点头,在毛毯里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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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男孩们后来去看了弹坑,就在小礼拜堂曾经矗立的地方。炸弹事实上落在墓地里,冲击波推倒了这栋年久失修的建筑物,穹顶垮塌在中堂里,随之而来的大火吞噬了木梁、长椅、壁画和木制圣坛。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礼拜堂会被当作目标,也许投弹手决心把每一公斤弹药都用在老英格兰的土地上,也许是飞机需要紧急减重。镇子上的消防队已经不复存在,除了管理物资的老贝利,其他都已经参军了。轰炸过后的第三天,村民们组成了一支松散的志愿者消防队,就像一群好心肠然而晕头转向的蚂蚁,稍稍清理了这堆受到冷落的瓦砾,搬走了十字架,临时安置到警察局的杂物间,和鹤嘴锄、太大或太小的制服外套,以及打碎了的手电筒放在一起。爆炸掀起了小山丘一样的泥土和几副腐烂的棺木,暂时保持原样,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
弹坑已经积水了,灰暗的、脏兮兮的一汪。男孩们往里面扔了几颗石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亚历克斯在一丛烧焦的灌木旁边发现了一个入口,以前也许有一扇小小的拱形木门,但大火也把它烧毁了,只剩下熏黑的石头和上面的钉痕,像未愈的伤口。
台阶是石制的,花岗岩,也许,中央被磨出了浅浅的凹陷。碎玻璃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男孩们摸着粗糙的石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就像探进狮子漆黑的咽喉。亚历克斯撞倒了什么,哗啦一响,哈利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伸手摸索,但另一个男孩仿佛消失在黑暗里。哈利的手碰到了一个矮柜的尖角,然后是墙壁,覆盖着某种柔软的、滑溜溜的布料。
“亚历克斯?”他又喊了一声。
仍然没有回答。亮光一闪,火柴颤抖不已的火焰点燃了烛芯。亚历克斯吹灭火柴,把蜡烛举高,让光线充满这个小小的地下空间。应该是礼拜堂的圣器室,放银器的柜子是空的,但其他零碎的东西还在,挂在衣钩上的法衣,烛台,花瓶、油灯和厚厚一叠虫蛀的乐谱。
“这不是很木奉吗?”亚历克斯问,烛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哈利看着墙上的一道裂缝,它从天花板一路延伸到矮柜后面,“我觉得我们应该走了。”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也许我们也不应该来。”
“不,哈利,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哈利等着。但灼热的烛泪刚好在这个时候淌到亚历克斯手上,金发男孩倒抽一口气,松了手,蜡烛滚到地上,熄灭了,把他们两个重新投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阵忙乱的摸索,撞到对方,撞到墙壁,撞到其他不知名的坚硬棱角。亚历克斯擦亮了火柴,哈利从柜子底下找回了蜡烛,重新点燃,c-h-a到铜烛台上。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亚历克斯说完了后半句话。
一个秘密避难所需要一个秘密代号,哈利提议“圣若望”,和礼拜堂一样,但亚历克斯认为这根本不算秘密,谁都可以猜出来,应该想一个听上去完全无关的,比如“林间空地”和“玻璃球”之类。哈利认为这两个名字听起来都很蠢。在考虑了“兽x_u_e”和“哨站”之后,男孩们最终决定把这个地下室称作“树屋”,不引人注意,而且和树毫无关系。
整个七月,他们像两只鬼祟的喜鹊一样,把各种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搬往“树屋”。一个放大镜,逐渐增加的书本,一套国际象棋,画架,纸,颜料和画笔,饼干盒,一本集邮册,纸牌,装在皮套里的木工工具,还有一盏台灯,虽然“树屋”并没有电,但亚历克斯认为矮柜上需要一盏灯。真正的光源是一盏从瓦砾里翻出来的老式风灯,刚好可以放两根蜡烛,但需要时不时清理堆积在底部的蜡。他们就着这盏灯的光线表演舞台剧,扭曲放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变成骑士或女巫,龙和诗人,水手,僧侣,国王和独角兽。
在七月底丰沛降雨的催促下,杂Cao迫不及待地从地板裂缝之间长出来,男孩们在石阶上树起木板,挡住倒灌的雨水。弹坑成为了一个小型池塘,边缘裸露的泥土重新被瘦弱的野Cao覆盖。有一次他们在Cao丛里发现了蟾蜍,手掌那么大,不等他们接近就跳进水里,蹬着腿,游向弹坑另一边,像个逃离沉船的绝望水手,男孩们扔出的石子像炸弹一样落在它周围,最终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打中了蟾蜍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翻出灰白的肚皮,一动不动地浮在泛绿的水里。
八月第一周有连续的晴天,园丁终究送走了他最小的儿子,莱尔,一个月前刚过十八岁生日。埃琳娜·卡尔斯顿,接替波顿先生成为邮差的那个女孩,用那辆漆着皇家邮政标志的小货车把莱尔送到火车站。“空军,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园丁在厨房里说,往茶里倒白兰地,盯着杯子里深棕色的茶水,许久没有说话。
“玫瑰都快要开了。”他最后补充了一句,仿佛这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男孩们转而在户外玩耍,把墨丘利从马厩里牵出来。伞兵带来的y-in影日渐消退,他们又再次到长着橡树的山坡上去,举办他们自己的田径赛事,参赛者只有两个男孩和一匹阿拉伯马。玛莎抱怨他们衬衫上沾的泥土,警告说他们总有一天会摔断脖子,或者踩到Cao丛里的蛇。他们至今没有遇到蛇,但两次见到同一只狐狸,男孩们叫它“查理”,查理是棕色的,左眼上方有一撮白毛,总是带着一副饥饿的神情。亚历克斯试图喂它火腿,但狐狸飞快地逃进Cao丛里,消失了。第二次见到它的时候,查理叼着一只小小的幼狐,远远地看了男孩们一眼,又隐没在茂密的野Cao和矮灌木里。从那天之后,他们把查理的名字改成了“查莉丝”,可惜查莉丝再也没有出现过。
战争仍然继续,不过是在远处,消融在背景里。在康沃尔,男孩们能听见的就只有微弱的回声。偶尔会有两两组队的喷火式战斗机从海边起飞,画出一道从西到东的弧线,听见引擎的声音时亚历克斯会跑出“树屋”,爬到只剩半截的砖墙上,向飞机挥手,因为“乔治可能在上面”。
哈利双手c-h-a在裤袋里,仰头看着,直到战斗机消失在低垂的云层里。
——
“然后是一九四〇年九月。”普鲁登斯说。
记者检查了一下录音笔的电量,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40/9”。
“九月四日,乔治回来了,像是圣诞节一样,玛莎高兴得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乔治·卢瓦索,他就像一个棱角更多的亚历克斯,没有酒窝,颧骨更高,看上去很严厉。他不能久留,休假时间太短,下午茶时间就该走了。亚历克斯一开始粘着他,但下午就失踪了,躲到‘树屋’里,不想和他哥哥道别。这一向是亚历克斯处理问题的方式。”普鲁登斯笑了笑,轻轻把手里的信封放回小铁箱里。“十一天之后就是九月十五日,里弗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