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是我的责任,我很抱歉。”杜乔愧疚地说:“无论如何,在我主事工作室的时期发生了这样的事,都应该由我来承担,但我用我的生命对主起誓,我绝对没有做任何有辱修道院名誉的事,如果我说了谎,我愿意接受神罚。”
副主教把公函递给他:“现在谈论谁来承担责任还为时过早,应当先把这个困局解决了。如果你是清白的,相信公会也不会冤枉无辜的人。我先联系公会的主事,询问一下调查所需的准备和流程。你要弄清楚是谁状告了我们,他有什么证据,是不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误会。如果是误会最好,大家说清楚了也就算了,毕竟经营一个工作室难免也会发生这种事。”
杜乔迅速地冷静下来,在脑袋里整理出思绪,他找到安杰洛:“这个公函里说的乔尼凡·洛特是谁?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买过我们的颜料吗?”
安杰洛按照客户的名单一一查看,最终在三个月前的一笔订单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你记得初冬的时候我们曾经向洛特工作室出售过几份颜料吗?这是做招牌的一个工作室,罗马有不少小酒馆、旅店以及杂货商贩的招牌都是他们做的。这个乔凡尼·洛特就是工作室的老板,你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来买东西的是工作室的助手,这位老板从来没有正式露面过。这就奇怪了,三个月前的颜料出了问题,他到现在才来状告我们?”
杜乔说:“总之,我们要找到这个人,然后问问他颜料哪里出了问题。”
当安杰洛把这位洛特先生找来的时候,他表现得趾高气昂,傲慢无礼:“你们简直妄称是欧洲最好的颜料制作商,竟然用石青取代群青3!交货当时我没有仔细留意,是因为我相信修道院的名誉。还好上色前我又查验了一回,不然做出来的东西可就要白白浪费了,你们不要名声我还要呢!真是太荒谬了,我会让公会来做裁决,你们不要想私了这件事。”
杜乔愕然:“你说我们用石青取代群青,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洛特先生招呼他的助手过来:“去把他们卖的东西拿过来。”
助手从木柜里取出一小包颜料,布袋上的确绣有圣朱斯托修道院的标记。助手又把群青粉末放在两人面前,取来一小碗油,拈起一小搓粉末放入油中,本来深邃而华丽的蓝色飘浮在油上,随着晃动的波纹旋转出如花瓣般的线条,然后这朵蓝色的小花慢慢变化了,它的蓝色一点点褪去,由深及浅,转为孔雀绿色,与油的颜色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
杜乔瞠目结舌,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洛特先生得意洋洋地说道:“这还不能作为铁证吗?石青遇到油就会变成绿色,逐渐发灰,这就是廉价颜料比不上群青的地方。你们拿这样的次等货滥竽充数,以为我们好欺负吗?”
安杰洛也不可置信:“难道是修士在做颜料的时候将两种蓝色弄混了吗?”
“弄混?那就是管理失职啊,你们以为用这种糊弄人的借口就能逃避责任吗?”
“先生,圣朱斯托修道院是不可能用石青替代群青的,这当中一定是出了什么疏漏或者误会,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这件事。”
“我才不相信你们呢,哼。我看你们就是一群狡猾j-ian诈的商人,只图金钱,不顾名誉。”
“这些石青究竟是怎么变成群青到了您的手里的,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您不能立刻就定我们罪。再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如果颜料有问题,为什么您没有及时通知我们,反而三个月后才说出来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哎呀,你们自己把次等的颜料当作高档货卖给客户,反倒还有理了!还在这里怪罪客人没有及时发现?这么宝贵的颜料,我怎么可能随时随地拿来用呢?当然是留在最后一步才谨慎使用呀,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这一小包群青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杜乔还想辩驳,安杰洛把他拉了回来:“好了好了,现在和他吵架也没有用,事实摆在眼前,那些石青真的只是石青,不是群青。”
杜乔很愤怒:“这是污蔑,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们把石青粉末装在修道院的袋子里来骗人?”
安杰洛叹气:“可是他有什么动机呢?修道院和他们无冤无仇,也并不存在利益竞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闹到公会那里?如果想要诈骗赔偿款,那直接私下里来找我们私了不就完了,我看他们的态度,完全是想把事情闹大,让修道院工作室无法立足。这不像是想要诈骗,反而像真的被骗了很生气。”
杜乔被他这么一说,既慌乱又绝望:“难道真的是我们弄错了吗?”
1*金星和水星进入木星宫:一种吉利的星象,预示着此人将会在艺术上有很大成就。据说米开朗琪罗出生时,天上就呈现出这样的星象。
2*同业公会:在当时,意大利多地(包括罗马、佛罗伦萨、佩鲁贾等)已经出现了这种组织,公会的主要职责是保护下属从业人员的权益,制定相关行业准则,包括反垄断、反欺诈等。
3*石青取代群青:由于群青价格高昂,许多画家可能用颜色相近的石青取代群青,从中赚取差价。石青的价格只有群青的三十分之一,是非常廉价的次蓝颜料。
第17章 智取证物
第二天下午,罗马医房与药师同业公会的代表到达修道院。
这些人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药师,还有的是工匠。罗马的医房功能繁多,如前文所述,除了药品,颜料、固着剂、工业添加剂的原料也在医房出售,所以为了方便管理,艺术家和工匠都属于这个公会。公会不仅制定行业规则,也保护市场竞争机制和从业人员的权益,例如,对垄断行为公会就有严格的定义和要求,禁止有人cao控商品价格,破坏正常的市场秩序。罗马、佛罗伦萨、锡耶纳、佩鲁贾等地区的同业公会还进行联合,因为许多艺术家和工匠经常变换工作地点,这样即使在异地碰上麻烦也能够及时通过公会处理。
“洛特先生不愿意接受赔偿金,他要求修道院公开道歉,并且关闭颜料工作室。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石青的事情已经证据充分,如果真的由裁判团来1审判,也有可能这么判定。”公会代表对副主教说:“请您好好考虑,主动关闭工作室的话,您还可以借口人员不足、修道院内部管理问题,这样对于修道院的名声也是一种保护。”
杜乔没有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为什么连工作室也要关闭?”
“即使不关闭,您认为,这次‘诈骗’案以后还会有人愿意光临生意吗?”
“但石青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难道我们没有申辩的机会吗?”
“如果您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当然没问题。”
“我们当然是清白的,那些石青是被掉包过了。”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石青是被人调包了吗?”
杜乔还想说什么,副主教呵斥道:“够了,杜乔,安静!”
公会代表叹气道:“恕我直言,大人,您实在不应该让年轻人来承担大任,虽然他们急于成就事业,往往表现得非常勤恳卖力,可这样急于用小聪明来证明自己的人我见得太多了。现在这些次等的石青明明白白地放在面前,难道你们还想申辩什么吗?”
副主教站起来向他行礼:“很抱歉,这的确是我们的疏忽,给您添麻烦了。”
杜乔实在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他从会客室里跑了出来,一路骑马往山上去。此时他心中极度渴望见到约拿,像是疲倦的飞鸟向着心里归属的方向奔袭。还没有跑出多远,就见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从山道上下来。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杜乔停马,气喘吁吁地盯着来人,一时间委屈与热望化为有千言万语凝结在嘴边,
约拿沉默地拍拍身前的位置:“上来。”
两人同骑,苹果酱跟在黑马的身后。杜乔背靠约拿的胸膛,体会到难得的安心。约拿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护着他的腰侧。杜乔想起上次约拿帮他找到苹果酱的情形,他们也是一同骑马去了贫民巷,搜寻那些刻了奇奇怪怪记号的门。他当时很奇怪,为什么在黑暗的视线里,约拿能够认出那扇伪装成墙面的门?后来他也忘了问这个问题。
“约拿先生,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找苹果酱的事吗?你是怎么认出窃贼家的扇门不是墙呢?”
“门是木板做的,墙是石头,敲起来发出的声音不一样。”
“噢,我还以为你从前去过他们家。”
“你想问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用假的东西代替了真的东西,要怎么才能证明呢?”
约拿沉默片刻,回答:“把真的东西找出来。”
杜乔精神一震,如醍醐灌顶。
如果能找到原来修道院卖给那位洛特先生的群青,就可以证明石青是被替换过去的。一个以做招牌为生的小工作室,原本不应该需要很多群青,也买不起大量昂贵的颜料,所以他们会异常珍惜使用群青的机会,不会轻易浪费。说不定现在还有不少群青保存在工作室里没有被使用。即使这些群青被使用了,找到那些用群青制作的招牌,证明这些招牌是三个月内制作完成的,也可以说明工作室买到的的确是群青而不是石青。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只要找到那些群青就可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了。”杜乔重拾希望,他激动地转过身亲吻约拿的侧脸:“你真聪明!谢谢你!”
约拿差点没抓稳缰绳,他急躁地命令:“坐好!不想摔下去就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