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场的时候没有多话,下场之前,这位老者却倚老卖老地开了口。
“听闻王爷日前在武学上有所顿悟,精进不少,不知今日能否有幸领教一二,让我们这些村夫俗子长个见识,也不枉此番兴师动众前来叨扰。”
闻言,王爷没有拒绝,他轻哼了一声,道:“老先生请坐,本王随意摆弄几招。”
瑞王走下宴席,让侍从拿了兵器送上来——是与刚才那少年所用相差无几的长棍。王爷表情倨傲,伸手捻了长棍一端,一个旋身,棍子的另一端在地面上划出半个饱满的圆弧。
众人不明就里,齐齐发出一声“哦!”,似懂非懂地恭维着叫起好来。
王爷皱了皱眉,似是对眼下的情形颇为厌烦。然后,还没等方才的喝彩声完全停歇,只见他振臂发力,笨拙的长棍竟从中心爆裂成若干细小的木条木屑,这些东西裹挟着风声与尘土飞溅向四周,将刚才那些言不由衷的喝彩声生生截断。刹那间,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惊愕,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阳光突然有了重量,压得人们喘不过气。只有王爷依旧淡然,他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眯着眼睛四下看了一眼,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对上自己女儿的面容,林慎才又显露出父亲的慈爱微笑。他俯下身,悄询问“莲儿吃好了吗”,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便牵起女儿的手让她随自己过来。
二人耳语声音很轻,但在迟枫的距离上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四周实在太静了,瑞王爷刚才所展露出的浑厚内力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在这样的绝对实力面前,所有舞剑弄棍的套路都像戏台上浮夸的表演,而那动作迟缓的拳术则类似于提笼架鸟打发时间的无聊游乐。
连洪颂等经常出入王爷身边的门客谋士们都呆住了,在场众人里,除了木偶一样的侍从们,似乎就只有迟枫见识过王爷这身手,不至于半天都合不拢下巴。
“这,是什么武功……”薛公子甚至都忘了自己与方启明之间的嫌隙,扭过头来磕磕巴巴地向迟枫发问。
迟枫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许久没有出声的高宇忽然冷静地开始了分析,他提醒迟枫:“听刚才那个老头的意思,王爷似乎是刚刚打通任督二脉,近期才有了这种神奇的功力。”
迟枫刚才没有注意到这处细节,现在高宇一提,他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刚才那老者是这样说的:“日前有所顿悟,精进不少。”
迟枫想,这“有所顿悟”的传言可能是跟着那些风流韵事小道消息一并传出王府的。除了在自家院子里吓唬人,王爷大概还没在外人面前施展过自己的真本事。
他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念头——若是瑞王爷一时兴起,到时候也上擂台打个几轮,恐怕必定是要造出几条冤魂了。
这样还有我什么事啊!
迟枫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哆嗦,忧虑地瞄向瑞王的方向,却惊见王爷已经旁若无人地领着女儿往他们这边走来了。
二人目光对上,林慎也看到了迟枫,眉头皱起来。
他在迟枫身边停下,呵斥道:“乱跑什么,跟在我身边!”
这时的迟枫哪里顾得上里子面子和闲言碎语,反正被误会自荐寝席、被称为败类的是方启明。对迟枫而言,见识了两次王爷的神力之后,可不敢再违拗他的命令,当然要诺诺称是,保命要紧。
迟枫身边众人也是一个个噤若寒蝉,除了色迷心窍的薛公子这种时候还不忘对着莲儿频送秋波,没人敢显露出多余的表情。
迟枫跟在王爷和小姐身后,来到了那群武林高手中间。瑞王爷收起了刚才轻蔑的神色,诚挚却不失身份地与为首的另一位老者交谈了几句,然后把女儿推到身前。
“这是小女莲儿,自幼娴静有余,机敏不足,本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师应允。”瑞王让莲儿给大师鞠躬行礼,接着说,“能否请大师在我这里多留几日,教导小女一些拳脚功夫,让她今后可以有一技防身,不至于被人欺侮。”
周围人听到这话,面面相觑,又惊又疑。只听为首的老者不紧不慢道:“王爷看得上老夫这Cao莽功夫,是老夫的荣幸。只不过Cao莽终究是Cao莽,根本比不上方才王爷不世绝学的万分之一,着实不敢替王爷教导郡主,还望王爷海涵。”
“嗳。”王爷表情和煦,摇头道,“我的功夫过于刚健硬朗,不合适女子学习。大师精通多门绝技,总有合适的教导我儿。”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大师不方便,选个弟子留在我府上长住也不错。今日茶饭粗鄙,刚才又多有得罪,本王在这里向诸位贵客赔罪了。”
说着,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瑞王爷向这众武者们行了个礼,把在座诸人惊了一跳。不过这些人中有不少原本就是来攀附瑞王的,看刚才的情形,本以为王爷瞧不上他们,又恐惧王爷的深厚功夫,这时忽然来了一个台阶,不等那老者再次推拒,已经有人自告奋勇要担任莲儿的老师了。
面对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恩威并重之举,麾下弟子们却一个两个看不清状况,老者显然有些不满,但这是在王爷的地盘上,他自知今天这事情逃脱不开,还是应了。
一众人乐乐呵呵地饮了几杯,然后瑞王爷带着女儿告别众武者,又钻进了文人堆里。
迟枫这时已经了然,今天,瑞王爷这是来给宝贝闺女选老师的。
果然,王爷又请了一位饱学之士担任女儿的老师——只给莲儿一个人讲课,没有其他儿女的份。
在瑞王爷跟本地鸿儒们畅谈之时,迟枫观察着身边这位受到王爷独宠的腼腆小姑娘,心里疑窦丛生。正当他纠结不解,莲儿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偷偷含羞带怯地朝迟枫笑了笑。
这笑容美则美矣,却仿佛让迟枫感应到了什么厄运一般,霎时后背生寒。
第9章 住王府,战擂台(八)
宴席之后,迟枫跟着王爷和莲儿回到了王爷的住所。
依着王爷的命令,他的宝贝女儿已经住进了王府中这个最为宽敞舒适的院子。甚至王爷把他自己那间卧房腾了出来,让下人们重新打扫布置一番,作了莲儿的闺房,而他自己则搬到了旁边另一间条件稍逊的屋子——迟枫的地铺当然也随着一起被搬了过来。
晚间,王爷喝了些茶水解酒。他驱散了身边服侍的人,只留下迟枫。然后坐在房中,敞着门,看向院子中。不远处,新安排的几个侍女下人正簇拥着莲儿准备梳洗休息。待那些人忙活一番,消停下来,王爷才稍微放松了精神,他静静地望着夜空中半圆的月亮,面无表情,像一头沉默思索的狮子。
狮子坐了一会儿,起身进了里间,又回身栓上了门。他吩咐迟枫,在外面候着,不等他开门出来,不许打扰。
迟枫乐得不用再跟王爷大眼对小眼。他先是谨慎在外间站了一会儿,屏息静气,一副兢兢业业守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一直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响动,他便慢慢放松下来,懒洋洋地打了几个哈欠,然后缓步走到院子里消暑。
凉风飒飒,月色迷人。白天迟枫虽然也在宴席上喝了几杯,但这里的酒清得像水,没有给他带来丝毫醉意。
四周无比静谧,只能听到一点点从远处传来的稀疏虫鸣,迟枫一人在院子里展臂踱步,潇洒自在。此时,他虽不得不被囿于王府这方寸之地,但头戴星月,脚踏泥石,远听虫鸣,近闻鸟语,他仍可与天地万灵沟通交流,身体虽被禁锢,心灵却依旧自由。
迟枫油然从心底生发出一种独立于天地间、不受任何摆布的豪迈之情。他不知道这情绪是该属于迟枫还是方启明,只知道这情绪在胸膛中左右冲荡,此时若不能吟诗作对、击节高歌,耍一耍剑也不错。
因为王爷似乎并不顾忌方启明带着兵器在自己身边,迟枫便一直随身佩剑了。这时他从容拔剑出鞘,剑锋上挑,划开半天星辰,清润的剑光映得他眼眸中飞波潋滟,通身上下既展露出世家公子的飒爽自信,又带了几分倾世玉郎的撩人风姿。他身随意转,意随心动,在这院子里上下跳跃翻飞,剑影托着人影,如梦似幻。
迟枫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又与方公子心意相通了,大概两个人都有着浪漫的内心,如此良辰美景,不忍心辜负?
终于,他挥洒够了,静悄悄收了剑,正要平复气息,再去探探王爷的情况,一抬眼,却见莲儿披着一件披风,站在檐下呆呆看着他。
“照之哥哥。”她小声唤着,然后跑过来拉迟枫到台阶上坐下,“屋里有些闷,睡不着,我出来透透气,见你又在练剑,比白天你练的那段还要好看。”
石阶上并不寒凉,还隐隐透着日间的暑气,坐上去较为舒适,迟枫便由着这小姑娘坐了。白天……哦,是自己杀鸟那一场,怪不得王爷说她在门口偷看,原来是在偷看自己。迟枫忍不住歪头看看这位小姑娘,他对莲儿有太多好奇,又见她刚才称自己“照之哥哥”,稚拙亲切,忽然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我拜照之哥哥为师学习剑法,如何?”不料小姑娘语出惊人,迟枫吓了一跳。
“……王爷已经给郡主选了一位习武的师傅,是位大高手。”迟枫说。
莲儿摇摇头,垂下眼,嘴上却没有说什么不乐意的话,只是嗫嚅着:“是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迟枫,问:“为何要习武呢?”
迟枫一时分辨不清她这是在问方照之习武的初衷还是问小姑娘自己学习武艺的理由,没敢接话。
莲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中俱是茫然:“从没听说哪家的姑娘要练习武功,我听娘亲说,贱民家里的女儿才做粗笨的重活。我本该跟其他姐妹一样,缫丝织布,学做女工刺绣,再等几年……嫁到夫家……”
她羞涩地说不下去了,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跟着哥哥们在学堂识几个字也就足够了。父亲突然这样,我心里很害怕,怕得每天都睡不好觉。”
迟枫关切问道:“王爷,也没跟郡主说什么?”
“说是说了,”莲儿迟疑着,“但是女子未嫁之前,本来就该遵从父兄的命令,几位哥哥之前责罚我,也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母亲要我在家顺从父亲兄长,出嫁后依靠丈夫,难道父亲要我学了武艺,是要我跟兄弟们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