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找到了。
迅速翻身下马,范蠡也顾不得周身劳顿,急切的拨开挡在身前的一众军卒,然而却在看清大王的那个瞬间,蓦然止住了动作。
他从不曾想过会在大王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衬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那个站立在冰雪之中同样也冰冷得仿佛冰雪一般的人,虽只是颦起眉头,微眯了双眼,然而那种深切的悔恨与刻骨的悲凉竟似是从他的肌骨中渗透了出来,就那么毫无遮掩的撞进了范蠡心中,令他感同身受,刻骨铭心。
于是范蠡忽然发现,他所有那些不忍违逆不愿刺伤的自以为是,却原来只是造成了更大的伤害而已。
真是个愚蠢的人啊。
范蠡远远地望着那个身处如此境地却依旧显得倨傲的人,顷刻间心下一片清明。是他的错,他认,是他的罪,他抗,但是没有用。现在的大王不需要谁来争抢罪责,他需要的是谋士,是良臣,是能够助他渡过逆境雪耻复仇的辅政之人。
既然如此,那么他就去做吧,做一个越国的忠臣,为了那个他最重要的人心中最重要的国家,倾尽全力。
于是范蠡闭上眼睛,重新凝聚起气力,在大王被身前那条染至鲜红的河水吸引住视线的时候,越众而出,高声喊喝:“这是我军将士们的鲜血!”
“范蠡?!”猛然回转过身,大王不置信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范蠡,神色间多少带了些惊喜。
行至大王身前数丈,范蠡单膝点地,奏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可闻:“吴王夫差已然登上了越王的宝座。”
大王神色不由一僵,范蠡带来的这个消息虽然早已在意料之中,然而如今亲耳听到,却还是止不住的痛彻心腑。
“这么说,我们越国覆亡了。”
“是。”
“起来吧。”摆了摆手,大王似是有些累了,连声音也逐渐低黯了下来,“寡人悔呀,悔不该,当初,没有听从你和文仲的劝告,一意孤行,才造成了现在一败涂地的场面,这——是不是也在你们的意料之中啊。”
范蠡慢慢直起身子,感觉自己的心里,似乎也随着大王的叹息划开了一条裂缝,鲜血淋漓,如同眼前的河水一般潺潺而下,却依然面无表情。
“是。”他说。
靠坐在河边的一块岩石上,大王远远地望着这片被风雪席卷的天地间,那满目的银妆素裹,竟连声音,也被熏染得苍凉了起来。
“寡人是不是很无能啊?”
“不是。”
“是不是很蠢?”
“也不是。”
“是不是该以死来谢罪越国?”
“更不是!”
“那寡人,是不是越国的罪人呢?”
“——是!”
就好像在当面嘲笑他的自私与无能一般,大王的每一句问话都毫不留情的扎进范蠡心里,直痛得他难以忍受,语窒声噎,却依然不得退避。
“大王问臣大王是不是很无能,臣以为不是。自大王任监国太子以来,负常人所不能之重,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受辱于变乱之际,昂扬于危难之间!大王登基,举国振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臣看见路人相遇,都以手加额,他们是在感谢上苍赐给了他们一位敢作为的好大王!请问,这是无能的君主能够做到的吗!
“大王问臣大王是不是很蠢,臣以为不然。臣本一介寒士,郁郁而不得志,因而放浪形骸,游戏人间,但是大王敢于用臣,任臣以军国大事。檇李一战,大王指挥若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试看如今天下诸侯还有谁敢小觑越国,这岂是愚蠢的君王,能够办得到的!
“大王问臣大王是否有罪,臣以为是。大王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和敌人展开了一场毫无胜算的决战,这就是大王的罪。
“而大王问臣大王是否该以死而谢国人,臣以为不可,万万不可!虽然越国已经覆亡在即,可只要大王在,越国就没有亡!大王一死,也许能够解脱自己,却害了国人,大王一死,庙宇尽毁,血地无存,越国将万劫不复!大王——”
一篇忠臣诤言激昂慷慨的说到这里,范蠡语声骤然一顿,猛的跪了下去:“臣有一计,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闻听此言,大王不由心中一动:“讲。”
然而与方才的激烈不同,此时的范蠡却像是燃尽的火焰一般,逐渐熄灭了下来:“臣——不敢说。”
“寡人让你讲你就讲,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如此矫情啊。”
“臣说了,就是死罪。”
“寡人免你一死。”
“臣以为,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紧紧的盯着范蠡,大王的手猛然向下一挥,带起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决。
“讲!”
“回去。”几乎承受不住那道目光中的殷切,范蠡微微闭上眼,只觉得胸口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似的灼烈欲碎。“投降。”
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过,触肤即化,然而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迸出的冰冷,却足以在瞬息间将万物冻结。范蠡虽没有抬头,但却感觉得到,因为几乎在下一刻,那柄长年佩挂在大王腰际的利剑便被抽出了剑鞘,顶在他的颈项之上。
“范蠡,你知道你在跟寡人说什么吗!”
知道啊。这是第二次了,被大王随身的佩剑指着,这竟已是第二次了,想起来,还真是荣幸呢。但还是不能停止,无论他发生什么事,变成什么样,都绝对不能再一次的,半途而废。
想到这,范蠡心里那簇本已渐熄的火焰却像是重新添了柴薪一般,又再度猛烈的灼烧起来:“大王免臣不死臣才敢讲,难道大王还不如吴王夫差讲信用吗?”
“你说夫差有信用!”没想到范蠡会说出这句话,大王握剑的手越来越用力,甚至掐得连指尖都开始泛成青白,却还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一剑刺下去。
然而范蠡根本无心于自己的生死,只是近乎热切的看着大王,一心只想将眼前的契机展现得更加清楚明白:“大王,夫差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呀!如果这个机会大王善加利用,大王不死,庙宇不毁,百姓不亡,越国不亡!如果夫差只是想灭了越国,他不会在乎大王的死活,但是他的心太大了,踏想引领诸侯列国,做天下的王!”
说到这,范蠡顾不得剑锋抵喉,硬是向前跪爬了两步,从怀里掏出诏书奉上,直到大王用剑尖将诏书挑了去看,才接着说道:“所以他颁布了这个诏书,这个诏书已经送到了诸侯列国,吴王夫差不会做失信于天下的事。大王,这是大王的护身符啊,是越国的护身符,望大王早作决断,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大王!”
“这是越国的耻辱!”
仿佛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一般,愤怒的嘶吼于尾声逐渐黯哑了下去,紧握着诏书的双手微微颤抖,竭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波潮,然而最后,终究还是无力的垂落身侧,似乎昭示了他没有选择的选择。
收起佩剑,大王微带踉跄的走回河边,慢慢将诏书举至胸前,然后蓦然松开,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它轻轻飘落在河水之上,顺着这沾染了越国将士鲜血的河水漂流而去,逐渐消失于水平线上:“范蠡,寡人拜托你一件事情,诏告越国的所有军民,掩埋旗帜,放下刀枪剑戟,脱下军服,化军为民,放弃——一切无谓的抵抗吧。”
“大王——”听到这,死盯着大王一举一动的范蠡才终于放松了一直绷紧的心绪,便几乎在瞬间被淹没在一片突如其来的狂喜之中。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管是机会,或者是耻辱,现在全都不再重要了,对范蠡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大王还活着,并且能够继续活下去。
“寡人就先走一步了。但愿我们,来日还能够,为君为臣。”
挽起战马的厮缰,大王回转身最后看了看仍然跪在地上的范蠡,微微扯起了一抹淡笑,然而借着这片漫天飞雪的映衬,竟似显得有种夺人心魄的,凄绝璀璨。
于是范蠡阖上双眼,近乎贪婪的将那个笑容覆盖在里面,深深的烙刻进心中,然后恭恭敬敬的把头伏低在冰冷的地面上,振声高呼,告诉他,同时也告诫自己,这个牵扯了他全部灵魂的人,这个人,是——
“圣明的大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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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入吴为奴
大王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大王的心情范蠡能够感受得到。
国家战败,作为王者若是战死倒也痛快,可如今——唉,本以为伍子胥不会饶过大王,没想到夫差更恶毒,他竟然对我大王和王后限期入吴为奴!
什么?为奴!
是啊,你刚回来还不知道,不仅如此,他还令吴军搜罗民间的武器,甚至连可以打造兵器的青铜制品也不放过。
他这是要彻底摧毁我越国战争的潜力,是要我越国永远臣服于他啊。
说的是啊。欸,我说范蠡,你不会是又在打散伙的主意吧?
散伙,文仲大人如何而知啊?
大王礼贤下士,把你母亲派专使接来了,而你料越国必败,却又把你母亲送到齐国去避难,再加上越国现在的这种种境况,大王也——
哼,看来你文仲,是真不了解我范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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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愆阳,越水茫茫,春日迟迟,淑女采桑。七月流火八月芦花满汀洲,九月肃霜十月蟋蟀入我床。万物熙熙,白驹黄鸟,鱼潜在渊,鹤鸣慢飞翔。越国啊故乡,徜徉啊徜徉。感生悼死,魂归何方。蜉蝣之羽兮,楚楚衣裳,心之忧矣,魂归何方,何方~~~”
这是属于越国的歌谣。
曾经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总会听到,被囚禁的这些越国原来的将领、大臣们围着薪火,专注的好似坠入了另外一个时空一般,低迥宛转,浅吟慢唱。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首歌谣现如今由他范蠡低声哼唱出来,竟也熟悉得仿佛本就是出自于自己国家,自己灵魂的声音,就好像他来到越国的这片土地上生活并不只是短短的几年,而是几生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