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_莫言【完结】(38)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这就对了!”洪泰岳欣喜地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能把集体的猪当成爹娘伺候的青年。”

  第二十二章 猪十六独占母猪rǔ 白杏儿荣任饲养员

  尽管这些狂热的人,赋予了猪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意义,但猪毕竟还是猪。不管他们对我施以何等的厚爱,我还是决定以绝食来终结为猪的一生。我要去面见阎王,大闹公堂,争取做人的权利,获得体面的再生。

  他们把我抱回猪棚里时,那头老母猪已经躺在一摊碎草上,四腿伸展,肚腹前紧密地挤着一排小猪。每个小猪叼着一个奶头,发疯般地吮吸,发出呱唧呱唧声响。那几只没有抢占到奶头的小猪,焦急地尖叫着,从吃奶小猪的缝隙里,死命地往里钻。有的小猪钻进去,有的小猪被挤出来,有的爬到母猪的肚子上,跳着脚尖叫。母猪闭着眼睛,哼哼着,那样子让我感到可怜又感到可憎。

  金龙把我jiāo到互助的手里,弯下腰,把一只正在吃奶的小猪拖了出来。那小家伙的嘴巴把母猪的奶头抻得像一根猴皮筋一样。空出来的奶头立即就被另一头小猪噙在嘴里。

  金龙将那些霸住奶头死不放的家伙一个个拖出来,放到圈墙的外边——这些家伙在外边哭闹不止,用尚不流畅的语言骂着人——母猪的肚腹前,只留下十只小猪,余出两只有效奶头。它们已经被其他的小猪嚼得肿胀发红,看到它们的样子我就感到恶心。金龙把我从互助怀里接过去,将我放在母猪腹前。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耳边,那些令我感到耻rǔ的兄弟姐妹们嘴里发出的嗞咂声使我的肠胃搅动,欲呕无物。我说过,我要死,我绝不能把那肮脏的猪奶子噙进嘴巴。我知道,一旦噙住畜类的奶头,身上的人性就会丧失多半,就不可救药地滑进畜类的深渊。只要噙住了母猪的奶头,我就会被猪性擒获,猪的性情,猪的爱好,猪的欲望便会随着rǔ汁灌注到我的血液里,使我成为一头仅仅是残存着一点人类记忆的猪,完成这次肮脏、耻rǔ的轮回。

  “吃啊,吃啊!”金龙托着我的身体,将我的嘴巴触到一只肥大的奶头上,我的那些可耻的兄弟姐妹们吃奶时留下的黏液沾到我的嘴巴上,令我恶心。我死死地闭着嘴巴,紧紧地咬住牙关,抵抗着奶头的撩拨。

  “这头笨猪,奶头放到嘴边也不知道开口。”金龙骂着我,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

  “你的动作太粗bào了!”互助说着,把金龙搡到一边,接过我的身体,用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搔着我的肚皮,极度的舒服,使我哼哼起来,想不哼哼都不行,虽然我发出的还是猪的声音,但听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刺耳。互助呢呢喃喃地对我说,“小宝贝,猪十六,你这个小傻瓜,不知道妈妈的奶好吃,尝一尝,来,尝一尝,不吃奶你怎么能长大呢?”从她的絮叨中,我知道自己在十六个猪娃中排行第十六,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个从老母猪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尽管我有不平凡的经历和dòng察yīn阳两界、横跨人畜两道的智慧,但在人的眼睛里,我只能是一头猪。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但更大的悲哀还在后头。

  互助用母猪的奶头撩拨着我的嘴唇和鼻孔。我感到鼻孔发痒,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我从互助的手上知道她吃了一惊,接着便听到她哈哈大笑。“想不到猪也会打喷嚏,”她说,“十六,猪十六,你会打喷嚏就应该会吃奶啊!”她拉住母猪的奶头,对准我的嘴巴,轻轻地挤了几下,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了我的唇边,我不由地吧咂了几下舌头,呜呀,上帝,想不到猪的rǔ汁,我的猪妈妈的rǔ汁,竟是如此的甜美、芳香,犹如丝绸,犹如爱情,顷刻间让我忘记了耻rǔ,顷刻间改变了我对周围环境的印象,顷刻间使我感到这横躺在碎草上为我们这一群兄弟姐妹们哺rǔ的猪妈妈是那样高尚、圣洁、庄严、美丽,我迫不及待地将那只奶头抢到嘴里,几乎把互助的手指也噙住了。然后一股股的rǔ汁便濡湿了我的口腔进入我的肠胃,然后我便感到力量和对于母猪妈妈的热爱在每分每秒中增长,然后我听到互助和金龙欢喜拍手而笑,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们年轻的脸膛犹如盛开的jī冠花,看到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尽管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现出一些历史的记忆碎片,但此时我唯愿忘却,我闭上眼睛,体验着一头猪娃吃奶的快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成了十六个猪娃中最霸蛮的一个。我的食欲大得让金龙和互助吃惊,我在吃的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天赋。我总是能用最迅速最准确的动作,抢占到母猪妈妈肚腹中央那个泌奶量最大的奶头。我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们只要噙住奶头便会闭上眼睛,我却自始至终圆睁着双眼。我在疯狂地吮吸那个最大的奶头时,会用身体把另一只奶头遮蔽住。我眼睛警惕地看着两侧,每当有哪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妄图上来抢食时,我的屁股就会用力摆过去,把它撞到一边。我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把鼓胀的奶头嘬瘪,然后再去抢别的奶头。

  我很骄傲,当然也有些微的惭愧,在那些日子里,我自己吃下的rǔ汁,比三只小猪吃到的rǔ汁总量还多。我的奶没有白吃,对人类来说,我用快速增长的身体对他们进行了回报。我表现出来的智慧、勇气和日渐雄伟的身体,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我于是明白,作为一头猪,就是要疯吃、疯长,人类喜欢的就是这个。当然,把我生下来的猪妈妈也活该倒霉,我对它奶头的眷恋令它不胜厌烦。即使它站着进食时,我也会钻到它的腹下,仰起头叮住一个奶头。儿子啊,儿子,我的猪妈妈对我说,你让妈妈进点食吧,妈妈不进食,哪有rǔ汁喂你们啊!你难道没有看到妈妈的身体已经瘦弱不堪,妈妈的后腿已经站立不稳了吗?

  出生七日后,金龙和互助就把我的兄弟姐妹们捉走八只,放到旁边的猪舍里,用小米粥喂养。负责喂养我那八个哥、姐的是一个女人,因为土墙间隔,我看不到她的形象,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悦耳,但我却回忆不起她的容貌和名字。每当我想集中jīng力打开记忆通道时,一阵浓重的睡意便会袭来。能吃能睡能长肉,这是好猪的三大标志,我全都具备。有时候,隔壁那个女人充满母爱的唠叨声也会成为我的催眠曲。她每天六次给那八只小猪喂食,香喷喷的玉米粥或是小米粥的气味溢过墙来。我听到我那些哥、姐们欢快地叫着、吃着,听到那个女人满嘴“小心肝儿、小宝贝儿”地唠叨着,便知道这女人心地善良,她把小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出生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已经比我那些哥、姐们大出了不止一倍。母猪妈妈的十二个有效奶头,基本上被我独霸。偶有一个饿疯了的小家伙不顾死活地冲上来叼住一个奶头,我用嘴巴拱着它的肚子轻轻一掀,就使它翻滚到母猪身后的墙角上。母猪妈妈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说:十六啊十六,你让它们也吃一点好不好?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饿着哪个我也心疼啊!我对妈妈的话感到反感,不予理睬,我用疯狂的吮吸使它直翻白眼。后来,我发现自己的两只后腿,竟可以像毛驴的蹄子一样灵活有力地弹起来。这样,就根本不需要我吐出奶头、腾出嘴巴对付那些抢食者,只要看到它们围拢上来,小眼通红,口里发出尖叫,我就会弓起身体,飞扬后腿——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将我的像瓦片一样坚硬的蹄子蹬到它们的头上。这些挨了打的家伙只好满怀着嫉妒和仇恨,转着圈子嚎叫,詈骂,饿急了就舔一点母猪槽边的残渣剩食。

  这种情况很快就被金龙和互助发现,他们请来了洪泰岳和huáng瞳,站在土墙外边观察着。我知道他们悄没声地不想让我发现,我也就佯装没有发现他们。我用特别夸张的动作吃奶,把母猪妈妈嘬得呻吟不绝,我用灵巧的单腿踢和威武的双腿踢,把我那些个可怜的兄、姐整得吱哇乱叫,遍地打滚。我听到了洪泰岳兴高采烈的声音:“妈的,这哪里是猪!简直是匹小毛驴儿!”

  “是的,竟然会打蹄子!”huáng瞳附和着说。

  我吐出gān瘪的奶头,站起来,大摇大摆地在棚子里散步,我仰起头,对着他们叫,我顿着喉咙,发出“哐哐”的声音,让他们更加吃惊。

  “把那七只小猪也挪出去吧,”洪泰岳说,“这个家伙,留做种猪,母猪的奶全给它一个吃,把胚子发壮。”

  金龙跳进猪圈,嘴巴里发出“啰啰”的声音,弯着腰,向那些小家伙靠拢。母猪妈妈昂着头,向金龙示威。金龙身手敏捷,转眼间就把两只小猪倒提在手中。母猪妈妈冲上去,被金龙一脚踢退。那两个小家伙在金龙手中倒悬着,咧着嘴,尖声哭叫。互助费劲地接过一只小猪,另一只小猪被huáng瞳接过去。听声音我知道它们都被放到隔壁猪舍里,与先前被分出去的那八个蠢货合在了一群。我听到那八个小混蛋齐咬这两个小混蛋,心中只感到快意,毫无同情。金龙只用了洪泰岳吸完一支烟的工夫,就把七个蠢货全部抓了出去。隔壁的猪舍里,一片混乱,八个先到的,与七个后来的,厮咬成一团。只有我一个,在这边悠闲听音。我斜着眼看看猪妈妈,知道它心中悲凉,但又如释重负。它毕竟是一头普通的猪,不会像人类那样煽情。看,它已经把失去一批儿女的痛苦忘却,站在槽边闹食了。

  食物的气味飘了过来,很快bī近。互助提着一桶饲料到达圈门。她戴着一片白色的遮胸巾,巾上绣着“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鲜红字样。她还戴着两只白色套袖,一顶白色软帽,那样子很像糕点店里的面案师傅。她用铁勺子舀着饲料往食槽里倒。母猪妈妈昂着头,前蹄站在槽里。饲料落在它的脸上,看上去像一摊摊的huáng屎。这饲料散发着酸溜溜的腐败气味,令我极端厌恶。这就是西门屯大队的高级知识分子蓝金龙和huáng互助共同研制的糖化饲料,用jī屎、牛粪、绿色植物,加上曲种混合在大缸里发酵而成。金龙提起桶,将桶中的饲料全部倒进食槽。母猪无可奈何地吃着。

  “只吃这种饲料吗?”洪泰岳问。

  “前几天每次加两勺豆饼,”互助说,“从昨天起,金龙说不加豆饼了。”

  洪泰岳探身进圈,观察着母猪,说:“为了保证这头小种猪的发育,要给这头母猪开小灶,加足料。”

  “大队仓库里的饲料粮已经不多了。”huáng瞳道。

  “不是还有一仓玉米吗?”洪泰岳问。

  “那是战备粮!”huáng瞳道,“动用战备粮要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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