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小学的一排教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情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口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车,庞抗美穿着粉红色半高靿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色帆布工作服,眼上戴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老师们,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bào雨,给我们全县,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大损失,我知道你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我建议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教室。总之,一句话,哪怕我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安全的教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很多教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接着说:“在这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全县的gān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诚、最大的热情,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情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您的是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cháo湿闷热,汗水湿透了chuáng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jiāo集地说:“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jiāo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làng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他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chūn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chūn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bào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jiāo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顽qiáng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huáng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它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gān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she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cháo湿的阳光从云缝里she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它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láng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huáng色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靿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
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jiāo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奶子上前来与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rǔ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在全县gān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受伤很重,但做爱是治伤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我帮助已经如同抽掉了全身骨头的庞chūn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痛,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chūn苗,我亲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láng狈相。后来莫言把拍摄者jīng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界摄影大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chūn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chūn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持的那张,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chūn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