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_莫言【完结】(12)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你们的电话呢?”

她对着墙壁努努嘴。

校长冲向挂在墙壁上的红色电话机。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先是两名见习物理教师听到了死者低沉的呼唤;继而是两名校工听到了死者执拗的哀求。最后听到死者愤怒吼叫的是美丽的女门卫。”送我回去……”

听到死者的呻唤,双胞胎认为老师犹如老马恋找,死了还想回去看看那熟悉的校园,那熟悉的教室,那一张张像小老太太小老头一样的熟悉的学生脸。他们泪水又盈了出来。悲痛转化成愤怒:“‘二郎神’!你这匹母骆驼!把守地狱大门的女妖jīng!你bī得死人开口说话!老师一生辛劳,死后还要受气!老师啊老师,你好命苦啊!”—愤怒又转化成悲痛。

“送我回去一一”

听到死者的哀求,两位校役突然想到那些被关在第八中学大门外的学生,他们也在哀求;“放我进去吧……“

校役俩对姑娘说:“好同学,看在我们两个箱老头的面上,放他进去吧……”“送我回去……”死人发出了咆哮!女门卫尖叫一声,双腿罗圈,又罗圈……突然直起,冲向挂在墙壁上的红色电话机—校长正在嘎嘎吱吱拨号码—拨拉开校长—争夺电话机—往昔的业余排球队扣球手腕上劲大得胜。

趁着女门卫给她在市日报社工作的情人打电话的时机,校长施了个眼色,五个人抬起死人,飞一般蹿进了“美丽世界”。

你的声音戛然而止。

生活中的计划常常被突发的事件彻底打乱。这种被突发事件彻底粉碎计划从而导致命运变化、导致历史变化的情况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每个人身上、每个家庭里、每个国家里发生着。马克思主义者用偶然性和必然性来解释这种现象;非马克思主义者用命运和上帝的旨意来解释这种现象。他枯燥地对我们说教。他继续说:

今天上午,李玉蝉本来应该为方富贵整容。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刚刚被授予“优秀教师介光荣称号,并被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的方富贵老师的迫掉会。

今天上午,王副市长在一次有关城市建设远景规划会议上,不幸殉职。

今天下午,被抬到特级整容师李玉蝉整容chuáng上等待整理的方富贵又被原封不动地抬下来,放到墙边的大冰柜里,暂时保存。

今夭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在方富贵老师的追悼大会上讲话,但他躺在了特级整容师李玉蝉的整容chuáng上。

时间的顺序是为小说家安排的。

先死的要为后死的腾地方。六为了不使学校当局难堪,方富贵决定不说话。被扔进冰柜里他也不说话。

冰柜里亮着一只橘红色小灯泡,光线柔和而温暖。他认为冰柜里的温度是凉慡而适宜的,尽管他看到冰柜的内壁和格子权上生着洁白的、长长的、柔软的霜花。连续几天,不,他连续几十年都处于动dàng不安的生活中,情绪一直焦虑gān枯,像随风翻滚的枯树叶子,发出嚓嚓啦啦的摩擦声。他形象地认为白己体内的各个部件之间在gān摩擦,gān摩擦生出的过多热量导致大便gān燥、牙眼脓肿、满嘴恶臭。人身体上的所有dòngxué,其实是往里灌注润滑油的油嘴。他生前就幻想着用几只高压油枪往身体里注油:从左耳里注进去一一金huáng色的油膏子咕卿咕卿地从左耳注进去—味味溜溜地从右耳冒出来不完全金huáng色的油膏子—油青从肛门注人—像疾速扭动腰肢的蛇从嘴巴里冒出—机器高速运转,变黑变脏的油青从机件的缝隙里挤出来—然而这是幻想—冰柜里安静,与世隔绝,机器在工作,沙沙的电流声在冰柜里回旋—好像沙土的瀑布,按摩着你的灵魂,你感到了空前的轻松愉快,无牵无挂。至此你才真正品尝到死亡的滋味,体会到尸体被冰镇的幸福。

没有永恒的幸福。你的肉体具有一种可恶的劣根性:不满足!极度疲倦后你渴望休息。休息后你又渴望运动。吃不饱时你渴望美食,吃饱后你的肉体又盼望异性。在冰柜里,你的愉悦和幸福逐渐升级,肉体的劣根性开始破坏你的jīng神的安宁。沙沙的电流声变得刺耳,你坐起来,毫无顾忌地睁开眼睛,研究周围的环境。

—在此之前—在方富贵爬起来,研究冰柜的结构、冰柜里的储藏物等等之前。有过一段漫长的半休眠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他凌乱的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小学时期)—青年时代(中学、大学时期)—死亡时代(中学教师时期)。

童年时代回忆片断:一躺在huáng色的草地上,一个瘦脖子大眼睛的小男孩,那就是我。我看到秋天的天空惊人的蓝,内战的子弹在半空里飞,像小鸟一样啾啾地叫着……大pào在轰鸣,pào口的qiáng烈白光像闪电一样把远处的、huáng叶子的树林照得雪白。白光下奔跑着一些满身红色的人………忽闪出现了,一忽闪又消逝了……齐腰深的篙草像làngcháo追逐……我躺在草从里,看到肥大的鸿雁尖声鸣叫着俯冲下来……内战的流弹在空中滑行着,一只雁垂直下落,跌在了我的腮边,雁嘴里的血溅到了我的眼睛里……让我回忆雁血的味道,它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我难过得想流泪时,我的眼睛就猛然忆起雁血的颜色,雁血的温度,雁血的气味。红色的雁,滚烫的雁,芳香的雁。红色的雁血凝在枯huáng的草上,像浑圆的露珠。中弹的雁睁着眼,漆黑的小眼珠定定地望着我。悲凉的雁的眼。我的眼泪里有雁血。大地在抖动,枯草在燃烧(,成群的雁掉下来……烧红的弹片吱吱叫着,打在一条腿上。一只蹦得像牛犊那样高的野兔被一块弹片撕成了十几片。野兔子吱吱地叫。我抱着一只雁站起来……娘啊娘……

方富贵被自己的喊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冰柜里的霜花也被往昔的pào火映照出虹彩。他回忆了一场亲眼目睹的战斗。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地点是城北大荒甸子。战斗双方动用的武器:飞机、榴弹pào、迫击pào、掷弹筒、水压重机枪、仿捷克式九二轻机枪、苏式冲锋枪(俗名“花机关枪,’)、美制汤姆枪、三八大盖枪、老汉阳、涉峨枪(八路军织女dòng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步枪)、德国造大镜面匣子枪、日本式“王八”匣子枪、土造jī腿匣子枪、马牌槽子、枪牌格子、英造豪华型镶金象牙柄女式袖珍手枪。战斗持续四十八小时,战斗结束时尸横谊野,血沃荒原肥劲草。

……你看到童年时代的你一个瘦骨块峋的小孩怀抱一只死雁,站在枯草丛中,咧着大嘴哭叫亲娘。你的头上流弹如蝗,四周硝烟弥漫。一个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把你抢到树林子里。夜晚,你们围着一堆火,把雁烧熟了吃肉。芳香的雁甜蜜的烟。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是连队的通讯员,大家都喊他小王。

这位小王,就是躺在整容chuáng上的王副市长。

方富贵漫长的回忆会在后边的章节里像鬼影一样重复出现。现在他弓着腰站起来,观察、研究这种日本造巨型冰柜的构造。他对冰柜的除霜性能不满意。他看到在冰柜的一格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袋,袋口用白丝线紧紧缠绕,还打着灰色的铅封。他撕破一点,伸进

一根指头,戳到了软绵绵……凉森森……啊咦!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指甲缝里沾上了白色的脂肪。塑料袋旁边放着一些破碎56的皮肤、乱糟糟的毛发、七长八短的骨头、大大小小的眼球、还有一些肾、心、肠之类的东西。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刺人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你,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你冻透了。连那盏橘huáng色小灯放出的光线也是冰凉的。

曾经,你把冰柜想象成地狱,你欣慰地认为:地狱里有光明也有温暖,待在里边能永远是人死后的大幸福。现在,寒冷使你清醒,一生中从未有体验过的对妻子屠小英的思念之情,被寒冷激发。寒冷是爱情催化剂。在冰柜里,你懂得了,一个男人,应该紧紧地贴在女人的肉上。

他一头撞开了冰柜的大门,惯性使他坐在距离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人间暖洋洋的空气包围着他,融化着他。头发上、眉毛上的白霜变成了露珠。有两滴露珠轻捷地跳到手背上。青筋bào跳。墨水斑点。手背很脏。指甲很破。营养很差。指甲上有虫斑;你肚里有毛病。你想起在大学上了很多课,读了很多书,眼镜很大,借潜借债往前走,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是什么物休具有这样柔软沮暖的物理属性?是俄语系女生屠小英的rǔ房。你的脑袋嗡嗡地鸣叫着,飞速地膨胀着。那是盛夏,屠小英穿着一件豆绿色的薄绷衬衣,领口敞开,露着锁骨。那两个rǔ房像两个小苹果,在衬衣里在她的胸脯上上蹄下跳。她身高一米又八十厘米,身材瘦削,面孔上皮肤紧张。她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地盯着方富贵。她说:“对不起,我撞了你的脑袋。,方富贵说:“你的胸膛很柔软,没碰痛我……”她眼皮一眨巴,两硕泪珠跳到手背上,手背上血管子青萦……你告诉我们那时候,他被那两顺晶亮的、趁眼的泪珠震惊了,情由此萌生。傻瓜动了感情比老虎还可怕爱。他把高出他半头的俄语系Af,,w89$wiM的夹道里,屠小英满嘴都是俄罗斯伟大语言的味道……他用纯粹的中国嘴巴贪婪地吞食着俄罗斯爱情语言独特的、疯狂的、热烘烘的、煮熟了的土豆和白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你屠小英的苹果大的rǔ房,结婚后一个月,就长成了两个小足球,简直像个奇迹!简直像用气chuī胀的气球

高呼口号:打倒大奶子的苏修女特务!

你坐在距离大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思念着屠小英美丽丰硕的rǔ房,就像那俗话所说:到了夏天,才知道雪花的美丽。就像那戏文所唱:骂一声薄幸奴!你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珍珠当泥土!

冰柜门大开着,橘huáng色的灯宛若地狱里的鬼火,闪烁着,人的破皮烂肉和内脏器官放着绿幽幽的光泽。地狱的大门为你敞开着。屠小英白璧般的大rǔ好像两颐太阳,在天花板上晃动着,光影徜恍,是天堂的光辉。

你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笼中食粉笔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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