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_莫言【完结】(14)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市委领导把为王副市长整容当成一项政治任务jiāo给你,你对馆长不信任的、同时也是关照的含情目光视而不见。如果排除掉为王副市长整容的政治意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纯技术问题。这对特级整容师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整容技术从医学范畴游离出来,一步跃人美学范畴,后来又与医学融为一体,成为美的医学。

整容师的任务就是美化,修补丑陋、破烂的肢体。小城里有十几名有志于为活人整容赚大钱的年轻人正在医学院和美术学院雕塑系穿梭卜课:有儿名正在搜索美酒名烟,准备打通‘,美丽世界”的门路,得到在死人身r,实践的机会。

李玉蝉曾根据照片为一位在车祸中将头颅压成一团渣滓的死者恢复了生前容貌,使死者英俊漂亮,栩栩如生。死者的父亲是市人民公园猛shòu馆里的猛shòu督理员,饲养着两只老虎三只狮子五只金钱豹,还有一群yīn险的恶láng。通过为他儿子整容你与猛shòu管理员建立了友谊。在工资微薄,人不敷出,肉类短缺。肉价猛烈上涨的一九八七年,你与他发现了一个搞肉吃的万全良策。

排除掉为王副市长整容的政治意义,李玉蝉要做的事单纯又简单,你只需清理掉王副市长体内积淀的脂肪,剪掉一部分皮肤,然后,根据你的记忆,用透明胶纸、海绵充填物、彩色颜料—也可用彩色粉笔代替—恢复他年轻时的面貌,就算告成大功。你对他年轻时的模样记忆犹新,闭着眼也能做出他的脸,费了不多少功。至于开膛剥脂,这是粗鲁的屠夫都能gān的事—经过上述分析,可以说你接受了一件省力又讨好的任务,何况他是你的情人。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猛shòu管理员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张摇摇晃晃、吱吱扭扭的藤椅上。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目光昏迷、弓腰驼背的老头儿。你当时想他的被车轮子嚼烂了脑袋的儿子是何等的英俊潇洒,与他的面貌丑陋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照。

那时候,张赤球老师在高三班教室里监督学生晚自习;大球小球吃饱了钻进他们的墙dòng复习功课;蜡美人躺在她自己那张chuáng上,谛听着虱子咬肉和耗子啃锅盖的声音。她听到女儿与一个男人在咕咕卿卿地议论着什么,一会儿是猪肉的价格,一会儿是奖金和罚款,一会儿冲动是母老虎一胎产下两只小虎……女儿是母亲潜在的情敌。石榴花的颜色笼罩了她……她从布帘的缝隙里看到那两条金huáng色的腿在愉快地颠动着……她咬着牙,让冷冰冰的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整容师深表同情地说,“大家都过得很难。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正像那俗话说的,‘天要刮风下雨,人要受苦受难’。”

那是个凉慡的夜晚,跟昨天晚上一样,月光如水,泻进房间,把灯光都bī退啦。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突然萌生了对这位丧失爱子的猛shòu管理员的居高临下的怜悯。这种怜悯轻戮飘的,像生长在虾嘴上的胡须。

猛shòu管理员站起来,用力掏出一支人参。他说:

“李师傅,人家送我这只老山参,留给您家老人滋补身体吧。”

你推辞了半分钟,便起身送他。你陪着他走了一段路,路边的树叶默默无语。老头儿把脸抬得很高,满怀希望地说:

“李师傅,我想和你做笔jiāo易。”

你们沿着人民公园的绿色铁栅栏缓缓地走着。踩着栅栏和huáng杨冬青的纵横jiāo错的影子,竟像一对老情人在悠闲散步。公园深处的猛shòu山上,飘来一缕缕老虎粪便的腥脑之气,还有,饥饿的小老虎凄惨凛冽的啸声。

你双手抱着肩头,打了一串寒颤。一种了不起的恐怖从黑暗的潜意识里跳出来,站在冬青树丛里,对着你咆哮不止

猛shòu管理员像位老父亲抱住了你,用他的小而坚硬、类似小shòu利爪的手,惠簌有声地抚摸着你的肩膀。你闻到了老人身上的虎豹豺láng气息。他的双眼灼灼有光,好像灿烂星海里的两颗最灿烂的星斗

他絮絮叨叨地对你叙述着那两只新生的小老虎,使它们可爱地在你脑海里打滚竖蜻蜓,叙述者的语调凄凉。其rB)充斥着父爱。他说:

·这是两只狮虎。为什么叫狮虎呢?它们的爹是那头非洲来的老雄狮……让狮子跟老虎结婚,就像让毛驴与马jiāo配,难度很大,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狮子骑在老虎身上,大声一叫,平地起了雷,震得树叶子往下掉……这两只小杂种,胃口不好,配给它们的牛肉、羊肉、冻兔、烧jī……连闻都不闻……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两只小狮虎说:老头儿,我们要吃人肉!……我想,你每天都修理死人,难免出些下脚料……这些下脚料làng费了多可惜

他的灿若双星的眼睛慈祥地盯着你,坚硬的手爪抓住你的双rǔ,你认为他要把它们撕下来去喂那两只狮爹虎娘的小杂种。他拿着你那两只脱离了身体变得雪白的rǔ房,慈祥地扔给那两只思念人肉的小家伙,它们撕咬着你的rǔ,喉咙里响着贪食的呼噜声。他慈样的脸上堆着慈祥的微笑,像个老父亲一样,温存的、富有经验地抚摩着你的双rǔ。你尖叫了一声—在王副市长的身下,你的尖叫,曾吓得他脸色苍白,弯着腰站起来,简直像个偷jī摸狗的毛贼—你把双rǔ从坚硬的按摩里挣脱出来,间隔了三秒钟—你空虚、恐惧—它们需要凌rǔ—又自动地挺上去。

“不,我不gān……”整容师大声吼叫着,“我gān不了……”

“告诉我,你怕什么? 猛shòu管理员的声音像小号一样悠长雄辩,“你一听到人肉,就想到了活人。这是自己与自己为难。死人在你手里,就像泥巴在塑神的匠人手里一样,就像猪肉在大师傅的肉案上一样。要揉要搓,要捏要摸要削要刹—还不是由着你?人死了有什么?你说人死了有什么?大首长都把遗体捐献给医院解剖—点下脚料算什么—大首长生为人民谋幸福,死为人民做贡献—下脚料算什么?狮虎是珍贵动物,人民群众要观赏,大熊猫下A登报纸上电视全世界都知道,下脚料算什么?”

“良心上过不去……”

“混账!把良心挂在嘴上的人,没一个有良心。让小狮虎饿死给国家造成损失,让少年儿童可爱的红领巾祖国的小花朵难过你的良心哪里去了?”猛shòu管理员捏着你的rǔ房,像一位严肃的、公正的法官,执掌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你的良心进行审判,“收起你的良心!你用海绵、软木、胶水、羊肠线、下脚料,造成一个假头安在我儿子的尸体上欺骗我你有良心吗?良心其实是互相欺编。就像你这双rǔ,她渴望着男人抚摸甚至撕咬,但你的丈夫对她无兴趣,你为了良心便冷落它,你折磨自己,把正常的欲望克制下去,你的良心哪里去啦?你和我都是制造良心的人:你与死人打jiāo道,我与猛shòu打jiāo道。

他把你接在怀里,那瘦小的拘楼身体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力量。他的嘴唇像个经验丰富的qiáng盗。你被他吻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一齐流,连小便都失禁啦。

他把你松开,你瘫在草坪上,这里插着写有“爱护草地,请勿践踏”字样的白漆木牌子(背面写着:违者罚款)。你仰在草坪上,叉开脚。你渴望着他能像野shòu一样扑到你身上,用牙和爪撕烂你的衣服,然后毫不留情qiángjian你。

猛shòu管理员冷冷地笑着,牙齿在凉月下闪烁,丑陋的脸she出红光,这是个冰冷的夜晚,白露如珠,挑在叶尖上闪烁。

他一味地冷笑,根本没有qiángjian你的意思。

变态的欲望转化为变态的愤怒。整容师坐起来,抓起草拔出根带着土,向他的脸上摔去。

“魔鬼!丑鬼!丑魔鬼,”她骂他。

尿湿的裙子湿滚滚地贴在大腿上,红色的大蚂蚁寻着气味。在你腿上爬。

“你知道我是gān什么的?,他站在你面前,用猫对老鼠说话的表情和口吻对你表现对你说,“你知道拴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是怎样运动的吗?”

他的目光把你一下子就扫倒了。他伸出那只钥铁的小爪子,托起你的下巴(这爪子烫得你又尿出了尿),他嘴里的洋葱味儿汹涌地扑在你的脸上。辣出了你的眼泪。他一字一顿,用比中央电台播音员还要标准的普通话向你下命令:

“记住:从今之后,每星期六晚上,到这里来,把积攒一星期的下脚料jiāo给我!”

整容师哭着点头。

猛shòu饲养员抬头看看月亮,用窝窝囊囊的鼻音说:

“您回家吧,您丈夫己经从教室里走出来啦。”

他转过身。要走啦;你胆怯地问他:

“你到底是gān什么的?”

他不转身,回答道:

“我是一个复仇狂!但对你,我的复仇是甜蜜的。你要把我当成一个定期用优美食品换取你的下脚料的小贩子,我将带给你实惠。”

他跳出草坪—动作笨拙也灵巧—刚qiáng与软弱、凶狠与温柔、潇洒与狠琐,在他身上得到了统一—这是个魔鬼还是个夭使—你困惑地坐着,体会着热辣辣的排尿感觉,望着这个在皎洁的月光下战战兢兢、点点划划地贴着绿漆铁栏杆运动的矮小身影,直到随着栏杆拐r弯时。

夜深了,公园深处,老虎在呼啸,狮子在咆哮,恶láng在啤叫,挤在月下站在月下的斑马们围成圆圈,它们一边思念非洲,一边用沤烂的破蹄子弹打木栅栏,发泄着离井别乡的哀愁和被羁的恼怒。

你告诉我们:当天夜里,特级整容师做了一个皿梦:公园里的猛shòu冲破了牢笼,跑到了广场上,冲进了商店,闯进了电影院……率领猛shòu队伍的,正是那两只用狮的jīng虫和虎的卵泡培育出来、用“美丽世界”下脚料饲养大了的杂种!它们身躯庞大,狮头虎身一只,一只狮身虎头,兼备了老虎的凶猛顽qiáng和狮子的残忍无赖。它们率领着野shòu追逐着大市民和小市民……整座城市都沸腾了……整容师纵身跃到一棵树上,楼住一根树权……猛shòu们团团围坐在树下,一片雪亮的血红眼睛盯着她的屁股………一片琳哄的喘息·………阵杂乱的嚎叫……猛shòu们开始啃树……咯吱咯吱咯吱……大树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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