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_莫言【完结】(28)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方龙冷冷地笑若。他是一个正在待业的青年。根据一般的生物学理论,他是杂jiāo二代,具有极大的优势。他的年龄和历史不详,他是否参加过高考我们不得而知。他就像一个奇迹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叙述者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并用详细的语言描绘他的相貌: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双腿又长又健壮;腹部平坦,像一块绷直的钢板;胸脯宽阔;肩膀稍稍倾斜;两条长臂的末梢是两只笨拙的大手;脸是度长的,鼻子挺拔得出奇;薄而坚硬的双唇;眼窝略有些陷,眼睛活泼机警,闪烁着灰蓝色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小胡子是金huáng色的,头发也是金huáng色的。

校长、校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坐在几把椅子上,满脸悲痛。他们用时而悲哀、时而愤慨的语调安慰着屠小英时,你看到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儿子用肩膀抵着门框、不间断地、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她听到他嘴里和鼻子里冒出的冷笑声。

校长他们分明感到了这冷笑的威胁,但谁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水悄悄地从他们头发里爬下来,湿了他们的衬衫领子。他们的屁股扭动着,说明他们急欲告辞。

“屠小英同志,就这样吧,节哀,节哀,有人说:‘方老师死了,第八中学里的杨树都很悲痛’,这话是对的……”

老态龙钟、口齿不清的校工会主席说:“说起来好像传播迷信一样:今天分明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也不刮风,可那棵大杨树,就是厕所旁边那棵,突然摇晃起来,树叶子哗哗地响着,huáng豆大的水珠子ra哩畴啦往下掉。我好生纳闷,寻思着是下雨呢,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呀!寻思着是蝉撒尿呢,可杨树上没有蝉的叫声。翻天班地地想,终于明白啦:是杨树在哭!此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任凭谁说我也不会相信。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正站在厕所里撤尿

校党支部书记及时地打断了工会主席的话,他站起来说:“屠小英同志,明天我们来请您与您的孩子去与方富贵同志的遗体告别。校党总支将把方老师的有关荣誉证书转jiāo给您。节哀,节哀……”

学校当局三位巨头嘴里说着节哀,脑袋频频点着,身体往外移动。穿过门dòng时,他们的身体都显出恐惧来:方龙斜靠在右边门框上,他们的身体擦着左边门框滑出去。

“连杨树都哭啦?”方龙好像是自言自语。

已走到院子里的校工会主席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他的脸蛋儿huánghuáng的,像一盘盛开的葵花。他的腿原来有点瘸。

他们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里,迎面碰上了儿子那两只怪眼里she出的冰冷的光芒。她躲避着这光芒,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亏心事。

儿子从后脸上的裤兜里摸出一沓端新的,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用手指弹弹—人民币发出金属片的声音—,扔在桌子上。他说:“妈,你不要听这些人放屁!他们都是些没有人心的东西。(国际歌》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吃香的喝辣的,全靠我们自己!”

扔下钱后,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出。那架势分明就是一家之主。口2国目曰曰口臼曰砚纽蕊已江口竺一——”州竺”,—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人民币成扇面状散开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带笑容的工农兵在纸上昂首前进。从出生到现在,屠小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她追到门口,再次注视着那双手插进屁股上的兜里、如同用双手捂着屁股、摇摇摆摆往前走的儿子。

她想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张不开口,而且,这位高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色里了。

这一夜她无法人眠。一会儿想念着呆在“美丽世界”里的方富贵;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儿子正用铁棍撬着市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女儿方虎在她的小房子里不知捣弄着什么东西。隔壁墙咚咚地响着。张家那两个小子打着响亮的呼噜。

郊区的公jī鸣叫第三遍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跳起来去开门。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做好了迎接浑身鲜血的儿子的准备。

一股生石灰的气味呛着她的鼻子。借着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幽灵。那幽灵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幽灵说:

“孩子他妈,我没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没有死·,……”

综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声,昏倒在地。四

金钱是丑恶的,但离了它不能活。你不得不用儿子摔在桌子上那一沓人民币之中的其中两张去粮店买粮时,听到它们在口袋里容容地响着。你把它们递给粮店里的那位姑娘,发现她用锐利的小眼睛盯了你几下子。你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张票子该不会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就说明失去父亲管教的儿子已经加入了制造伪币的团伙!罪行是严重的,你开始考虑对策。你知道自己决不会出卖儿子,你就装糊涂,就说是会计发给你的工资。

卖粮的姑娘用涂着红颜色的手指甲弹着那张新票。啪啪地弹着,弹得那么居心厄测,那么别有用心,那么可怕!你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伸到柜台下去做了一个动作,你猜想她一定伸手按了警报器,躲在粮店周围的警察们已经包围了粮店。你听到装着弹簧的店门嘎啦啦一声响,一股凉风直扑脊背。那黑dòngdòng的枪口就要抵到我的腰上了。

卖粮姑娘头发上沽着一层面粉,好像一只面缸里的耗子。她不耐烦地说:

“你还愣着gān什么?”

她是让我举起手来,向警察投降。

“拿过来呀!”卖粮姑娘吼着。

你举起倾抖的手。

“拿过粮本来呀!”卖粮姑娘一把抢过你的粮本。

粮本上,户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贵。

你背着大米往回走,还在怀疑那两张票子的真实性。

贞操是珍贵的,但丢了它照样活。

屠小英发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书呆子。这个决心只保持了一星期。

她在梦里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脚,它们蛮横地把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连同那努力抵杭着的大脑,一起载到图书馆的过道上。

她站在过道上,脑袋里轰轰地响,一大申狂热的俄罗斯爱情语言在胃里咕咕噜噜地响着。与此同时,两条大腿流出了汗水。

她明白了,命中注定非嫁给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这小子见了她竟绕着道走。他的回避令她愤怒。

终于,操场上又放了一场苏联电影。叙述者只记住了影片中的一个镜头:一匹黑马吃苹果。

她和他又相逢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电路通畅,电灯明亮,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沽染过她的那一滴珍贵的血。

“你为什么躲着我?”屠小英问,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因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方富贵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说定了,我嫁给你,毕业后就结婚。”她说。

“我梦寐以求。”他说。1w

“那好,我们看电影去吧。”她说。

他和她赶到操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匹黑马吃苹果的镜头。

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一匹矫健的黑马啃吃一只青皮的苹果。吃了一只又吃了一只。黑马一共吃了两只白皮青苹果。前边我们读到过:屠小英的两只rǔ房犹如两只白皮青苹果。

马吃苹果之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丰rǔ肥替的俄罗斯少妇。她的头巾里露出一塔亚麻色秀发。

方富贵珍藏着的那张剪报,可以大致判定为一张苏联电影剧照。

屠小英婚后按照剪报上的照片发展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的根据并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

毕业之后,他们分配到我们的美丽城市。方富贵教物理在第八中学。屠小英教俄语在第八中学。五

她一直在等待着校领导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合上,像上帝一样向学生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血统让她尝够了皮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她开剥着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兔皮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剥了皮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每一句侮rǔ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皮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chuáng前悟到的真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整容师的真理是: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领导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去重新剥兔皮。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chuáng沿上发呆。儿子又是一夜没归,女儿胡乱吃了几口饭,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她除了温习那两个故事外,还思想着校办兔子罐头厂的气味。隔壁又响起了简直就是亡夫说话的声音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散发着石灰气味、全身雪白的幽灵。

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乱!人死

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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