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_莫言【完结】(12)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你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愤地说: 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讹诈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gān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钱拿够您就呆在这里吧。 鸭子说完,扬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一句接一句的骂人话涌到嘴边,但是你只能把这些话压下去。

你拿起手机,想给金大川打个电话,但你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你不愿让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实是一条可怕的láng。

你胸中如有车轮转,转来转去主意难拿。鸭子也在观察着你的脸。他宽宏大量地说: 您可以把手机押在这里回去拿钱。

你拿起手机,熟练地按着键,通了。我的爷,你竟然与马叔通话,你说: 是我,林岚。请你立即到红荔大酒店,1418房间,限你20分钟赶到,我等你!

打完了电话你就安静地坐在chuáng上。你的脸上神色让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鸭子嘟哝着: 你找来了什么人?

你笑嘻嘻地说: 我丈夫!

鸭子撇着嘴说: 无论你把谁叫来,欠账也要还钱!

马叔在外边敲门。

你推开鸭子,拉开了门。马叔见到光腚鸭子,吃了一惊: 林岚,怎么回事?

你说: 你看不出来吗?昨天晚上,从你家出来,就来到这里,找了这个男jì,也叫鸭子,让他陪着我睡了一夜,他活儿gān得不错,但要价也高,他开口跟我要一万二千元,你来帮我结账吧!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gān这种事?!

难道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 你冷冷地刺他一句。

他手抓着胸口,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就像老gān部犯了心脏病的模样。

你大大方方地走了。你昂首阔步,一副好气派。

钻进你的车,你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马叔步步紧bī,鸭子节节后退。

他捏住了鸭子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败类,我恨不得阉了你!

姑娘姓陈,名珍珠,今年20岁,与你们家大虎同岁。红树林边上那两间用海草盖顶、木棍做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家。她有个12岁的弟弟,名字叫小海。这小子3岁时发过一次高烧,烧退了,但从此就闭口不言。他们的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与你也有些关系,这就叫 不是冤家不聚头 。当年你跟马叔骑车到红树林探望马刚时,就见过他们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陈三两,一个双腿瘦长、走起路来晃晃dàngdàng的忠厚渔民。他的妻子你们也见过,就是那个在红树林里挖沙虫的黑脸女人。陈三两的父亲名叫陈大官,与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在红树林边长大的。陈大官胆小怕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良民。这样的人不可能参加革命,也不可能参加反革命。他是村子里的采珠高手。时光往前流逝了50多年,被贬到红树林边看守烈士陵园的马刚,在无聊之中,想起了听老人们传说过的陈大官的父亲陈瘸子养珍珠的事,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养殖珍珠呢?到了文革前夕,南海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下放到红树林劳动,与马刚、陈大官一起,创建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

红树林外的珍珠养殖场是全国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里海底平坦,海水透明,比重稳定,水jiāo换量大,风làng平稳,饵料丰富,空气新鲜,是养殖珍珠的天然良港。

太阳从远洋里探出半个红脸膛时,珍珠拉住小海的手,走出家门。

姐弟俩跳上船,珍珠摇橹,小海蹲在船头,缩着肩膀。小海你冷吗?小海不回答。

珍珠边摇船边说: 小海,姐姐想到城里去打工,你同意吗?

小海怔怔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小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珍珠伤感地说, 姐姐也不愿意离开你,可海里的野生珍珠越来越少了,大同的养珠场又赚不到钱,咱们眼见着连米饭都吃不上了……姐姐进城去打工,挣了钱,买肉给你吃,买衣给你穿……姐姐挣了大钱,一定要带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看病,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开口说话……

他们的小船终于从茂密的红树林里钻了出来。眼前开阔的海湾让珍珠兴奋起来。她对着海面上那座插着一面小红旗的养珠棚大喊起来:

大同——大同——!

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从养珠棚里钻出来,站在棚前的木板上,望到了珍珠的小船。他也大声喊叫着:

珍珠——珍珠——!

珍珠与小海将小船拴在珠棚的立柱上,然后提着竹篮子爬上去。

大同与小海响亮地喝着稀饭,听着珍珠讲起进城打工的事。珍珠把城里一家珍珠公司张榜招收女工的事告诉大同。大同把碗放到木板上,瞪着眼说:

你以为城里的钱好挣?

不好挣也要去挣,总不能等着挨饿吧?

我养活你们就是了!

我们有手有脚,谁要你养活?

俺爹说了,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再说,我也是堂堂男子汉!

算了吧,你这个男子汉,今年好好养珠,别再赔了钱就行!

大同,跟你实说了吧,小海的病,也是我心里的病,我想进城去挣点钱,到大医院把小海的病看好,让他重新开口说话。

你想什么呀,他发高烧把声带烧坏了,这辈子哑定了!

谁说他哑我跟谁急! 珍珠红着眼圈说, 大同,你要嫌我们姐弟拖累了你,咱们gān脆拉倒!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大同急了,嚷着,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看把你急的!

我能不急吗?

我进城去找工,小海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你尽管放心,饿不着我就饿不着他。

我每星期回来看你们。

小海,听大同哥的话……

你就放心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城里人给害了,城里的坏人比红树林里的沙虫还要多。

珠棚 托孤 之后,陈珍珠把小船留给大同和小海,自己撑着大同的木筏返回红树林外崖头上的家。她收拾了一个青花包袱,斜背在肩上,满怀着希望走进城市。她穿着一身自家扎染的青花布缝成的衣服,衣服式样古典,自己动手缝制,遵循的还是采珠人家的传统:上衣斜大襟,高领窄袖,裤子大裤脚,风chuī如灌笼。所以,当她出现在南江市的大街上时,吸引了许多的目光。

采珠的季节就要到了,三虎珍珠总公司通过报刊、电台、电视台做广告,还雇了一群小流氓到处张贴小广告。大广告上他们还比较保守,小广告上他们放胆胡说:本公司中外合资,技术力量雄厚,领导珍珠生产加工新cháo流。产品行销五大洲,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脖子上的项链、美国总统克林顿夫人希拉里耳朵上的坠子,都是本公司制作。本公司实行浮动工资制,工资最低月薪五百,没有上限。工作表现突出者,可转为城市户口。

报名那天,太阳还没冒红呢,公司大门外就排开了长队。几百个渔家姑娘中,夹杂着一些下岗女工。

珍珠凌晨从红树林出发,路上截了一辆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到珍珠总公司大门外,已是中午12时光景。排着长队等待报名招工的女人们都已经筋疲力尽,有的就地坐下,有的跑到大门口把着铁门往里张望。珍珠问了一声排在最后的那个清秀的小姑娘:小妹,招工还没开始吗?小姑娘说:公司的人还没来呢!珍珠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

就在此时,一辆白色宝马轿车从马路上开来,鸣着笛往大门前挤。排队的女人们一阵混乱,有人喊叫:老板来了!老板就在车里。女人们都努力往车里看,但她们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开了大门,把女人们放进了院子。劳资科长钱二虎坐在一张桌子前,装模作样地查验着女人们的身份证,总经理助理许燕坐在二虎身边,登记着女人们的名字。保卫科长李三虎提着一个电喇叭,大声吆喝着:排好队,排好队,一个完了一个来!大虎呢?大虎趴在他的办公室的窗台上,手里持着一架高倍望远镜,把一个个妇女,拉到他的眼前。

女人们有的被当场录取,有的则被告之回家等候消息。被录取的欢天喜地,被淘汰的满面愁容或是恼怒。轮到珍珠时,天色已近huáng昏。珍珠拿着身份证走到桌前。二虎抬头看到珍珠的脸,脑袋嗡的一声,眼前这个女人的清纯的面貌震住了他。

在二虎发愣的同时,甚至更早一点,趴在窗台上的大虎,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跳起来。他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他自言自语着:真美丽,真好看,真慡快!他赶紧趴回到窗台上去,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佳程度,将珍珠套住。他此时看到的是珍珠的侧面:蓬松的鬓角,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抿起来、上翘着的嘴角。大虎乍见珍珠,就像一个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见到了一盘huáng瓜菜,就像一个见惯了姚huáng魏紫大牡丹的赏花者突然见到了一盆清纯的水仙花。

许燕出于女人的本能心里不快,这叫忌妒,她不耐烦地用铅笔敲着桌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珍珠。

多大了?这句是二虎问的,他不满地瞪了许燕一眼。

珍珠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

二虎看一眼身份证,抬头看一眼珍珠;看一眼珍珠,低头看一眼身份证,好像一个海关的检察员。

珍珠,珍珠,珍珠总公司招来一颗珍珠,这真是太好了!二虎一改他那种yīn郁的láng表情,满脸都是灿烂的微笑。

大虎扔下望远镜,飞跑着下楼。他怕二虎将这个美丽的女孩给辞了。

陈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躺在珠棚里胡思乱想,月光从棚顶的缝隙里漏下来,把他的脸照得如同一张白纸。

他心里默念着:珍珠,珍珠。他想,明天就该收珍珠了。如果今年卖上好价钱,就可以还上去年的欠款并且还会有盈余。卖了珠,就该跟珍珠结婚了。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要结婚,他感到自己已经熬不住了。珍珠清秀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渐渐地跟梦中所见的仙子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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