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_莫言【完结】(59)
好荒唐,好荒唐,大堂上演开了真假美猴王。
兀那死囚,跪下答话! 袁世凯威严地说。
俺是那风中竹宁折不弯,俺是那山中玉宁碎不全。
跪下!
要杀要砍随你便,要俺下跪万不能!
让他跪下! 袁世凯大怒。
一群衙役如láng似虎地涌上来,拧胳膊压脖子,将小山子按跪在大堂之上。但行役们刚一松手,他也学着俺的样子,将跪姿转为坐姿,与俺并排在一起。俺龇牙他也龇牙,俺瞪眼他也瞪眼。俺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他也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俺们两个的跟样学样看起来十分滑稽,竟然消解了袁世凯的怒气。他嘻嘻地笑了起来,坐在他的身边的克罗德也像个傻瓜一样笑起来。
本抚为官多年,什么样子的奇人怪事都经历过,但还没经历过争当死囚的事, 袁世凯冷笑着问, 高密县,你经多见! ,学问又大,就把这件事给本官解说解说吧!
卑职见识短浅,还望大人指点! 钱丁毕恭毕敬地说。
你来替本官辨别一下,堂下坐着这两位,哪个是孙丙?
钱丁走到我们面前,目光在俺和小山子脸上游动着,他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决的表情。俺知道这个比猴还jīng的县令,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孙丙,那么,他的犹豫不决到底为了何情?难道他顾念着儿女私情想把俺这个不成名的岳丈来保护?难道他也想让叫花子替俺去受檀香刑?
知县盯着我们看了半天,转回身对袁世凯说:
禀大人,卑职眼拙,实在是分辨不清。
你再仔细看看。
知县上前来端详了一会,摇着头说:
大人,还是分辨不清。
你看看他们的嘴!
他们的嘴里都缺牙。
有无区别?
一个缺了三个牙,一个缺了两个牙。
孙丙缺了几颗牙?
卑职记不清了……
克罗德狗杂种用手枪把子敲去了俺三颗牙! 小山子踊跃地说。
不,克罗德敲去了俺两颗牙。 俺大声地更正着。
高密县,你应该记得克总督敲去了孙丙几颗牙吧?
大人,卑职的确是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卑职眼拙,的确分辨不清……
既然连你这本地的知县都分辨不清,那就不要分辨了, 袁世凯一挥手,道, 把他们关进死囚牢,明天一起去受檀香刑。高密县,你今夜亲自去南监值更,这两个人犯,如果出了差错就拿你是问!
卑职一定尽心尽责…… 知县鞠躬领命。俺看到他已经汗流浃背,往昔的潇洒神采消逝得gāngān净净。
出现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一定是衙门里有人接应, 袁世凯dòng若观火地说, 去把那掌管监牢的典史,看守死囚的狱卒,统统地拘押起来,天明之后,严拘细问!
二
没等兵丁们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经在狱神庙悬梁自尽。衙役们把他的尸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仪门外的两道上,与朱八、侯七们的尸首摆放在一起。兵丁们拖拉着俺往囚牢里行进时,俺看到几个刽子手不知是执行着谁的命令,正在切割着他们的头颅。俺的心中无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滚着悔恨的感情。俺想俺也许是错了,俺应该顺从着朱老八,悄悄地金蝉脱壳,让袁世凯和克罗德的yīn谋落空。俺为了功德圆满,俺为了千古留名,俺为了忠信仁义,竟毁了数条性命。罢罢罢,挥手赶去烦恼事,熬过长夜待天明。
知县指挥着衙役,把俺和小山子拴在同一块匪类石上。囚牢里点燃了三根大蜡,囚牢外高挂起一片灯笼。知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边。透过碗大的窗口,俺看到,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七八个衙役,衙役的后边,包围着一群兵丁。膳房里的火焰已经扑灭,但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却是越来越浓。
四更的梆锣打过了。
远远近近的jī叫声里,灯笼的光辉渐渐黯淡,囚牢里的蜡烛也烧下去半截。俺看到知县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无jīng打采,不死不活。俺知道这伙计的处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脑袋,绝对要丢掉乌纱。钱丁啊,你饮酒吟诗的潇洒劲儿哪里去了?你与俺斗须夸美时的张狂劲儿哪里去了?知县知县,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说起来你也是我徒弟,你毁容人狱忠义千秋足够青史之上把名留。何必咬定不松口,非要说你是孙丙?俺知道虽然你供出实情也难免被砍头,但砍头总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贤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声地对他说。
师傅, 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如果我这样窝窝囊囊地被人砍了头,不是白白地砸去了三颗牙吗?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师傅,叫花子从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爷当年收我为徒时,第一课就是让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我曾经练过苦肉汁,曾经练过刀劈头。天下有叫花子享不住的福,但没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劝师傅还是自认不是孙丙,让他们给你来个痛快的,让徒弟代你去受刑。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还是师傅的英名。
既然你已经铁了心,俺说,就让咱们兄弟并肩去闯那鬼门关,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让那些洋鬼子jian党看看咱们高密人的血性!
师傅,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您就把猫腔的由来给俺讲讲吧。 小山子说。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话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师傅就把这猫腔的历史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三
话说雍正年间,咱们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名叫常茂的怪才。他无妻无子,光棍一人,与一只黑猫相依为命。常茂是一个铜锅匠,整日走街穿巷,挑着他的家什和他的猫,为人家锔锅锔盆。他的手艺很好,人品端正,在乡里很有人缘。偶然的一个机会,他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葬礼。在朋友的坟墓前,他想起了这个朋友生前待自己的好处,不由地悲从中来,灵感发动,一番哭诉,声情并茂,竟然让死者的亲属忘记了哭泣,看热闹的人们停止了喧哗。一个个侧耳恭听,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人们想不到,锔锅匠常茂竟然还有那样的一副好嗓子。
这是咱们猫腔历史上一个庄严的时刻,常茂发自内心的歌唱和诉说,比起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哭诉和男人们没有眼泪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给予悲痛者以安慰,给予无关痛痒者以享受,是对哭哭啼啼的传统葬礼的一次革命,别开了一个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鲜。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极乐世界,天花乱坠;又好像满身尘土的人进了澡堂子,洗去了满身的灰尘,又喝下去一壶热茶,汗水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于是众口相传,都知道锔锅匠常茂除了有一手锔锅镐盆的好手艺,还有一副铜钟一样的好嗓子,还有一个过目不忘的好脑子,还有一副好口才。渐渐地,就有那些死了人的人家,请他去参加葬礼,让他在坟墓前说唱一番,借以安慰死者的灵魂,缓解亲人的痛苦。起初,他自g然是推辞不去的;到一个毫不相gān的死人墓前去哭诉,这算怎么一回事嘛。但人家一次两次地来请,还是不去,三次来请就难以拒绝了,刘玄德请诸葛亮也不过是三顾茅庐嘛。何况都在一个乡里居住,都是要紧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前追根一百年,都能攀上亲戚。不看活人的面子,也要看死人的面子。人死如虎,虎死如羊。死人贵,活人贱。于是就去。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被视为上宾,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树怕屎尿浇根,人怕酒肉灌心。一个锔锅匠得到如此的厚待,感激不尽,自然就卖命地为人家出力。刀越磨越利,艺越习越jīng。反复锻炼之后,他的说唱技艺又往上拔了好几竹竿。为了能唱出新花样,他拜了乡里最有学问的马大关先生为师,经常地请他讲说古往今来的故事。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河堤上去拔嗓子。
请常茂去墓前演唱的,起初只是一些小户人家,名声远播之后,大户人家也开始来请。在那些年头里,凡是有他参加的葬礼,几乎就是高密东北乡的盛大节日。人们扶老携幼,不惜跑上几十里路前来观看;而没有他参加的葬礼,无论仪仗是多么豪华,祭礼是多么丰厚——哪怕你幡幢蔽日,哪怕你肉林酒池——观众总是寥寥。终于有一天,常茂扔掉了锔锅锔盆的挑子,成了专业的哭丧大师。
据说孔府里也有专门的哭丧人,那都是一些嗓门很好的女人。但她们的哭丧就是伪装成死者的亲人,作出悲痛欲绝的姿态,哭天嚎地。她们的哭丧与常茂根本不是一码事。师傅为什么要将那孔府里的哭丧人跟我们的祖师爷比较呢?因为几十年前就有人放出谣言,说祖师爷是受了孔府里的哭丧人启发才开始了他的职业哭丧生涯。为此师傅专门去曲阜考察过,那里至今还有一些专门哭丧的女人。她们嘴里就是那么几句词儿,什么天啊地呀的,与我们祖师爷的灵前演唱绝不是一码事。把她们与我们的祖师爷爷相比,可以说是将天比地,将凤凰比野jī。
祖师爷爷在死者的灵前即兴演唱,词儿都是他根据死者的生平现编的。他有急才,出口成章,合辙押韵,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飞扬。他的哭丧词实际上就是一篇唱出来的悼词。发展到了后来,为了满足听众的心理,祖师爷的说唱词儿就不再局限在对死者生平的叙说和赞扬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态生活内容。实际上,这已经就是咱们的猫腔了。
说到此处,俺看到囚牢外的知县歪着脑袋,好像在侧耳恭听。要听你就听吧,你听听也好。你不听猫腔,就不了解俺高密东北乡;你不知道猫腔的历史,就不可能理解俺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的心灵。俺有意识地提高了嗓门,尽管俺的喉咙里仿佛出火,舌头生痛。
前面说过了,祖师爷养了一只猎,这是只灵猫,就像关老爷座下的赤兔马。祖师爷特别爱他的猫,猫也特别爱他。他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祖师爷在人家墓前说唱时,猫就坐在他的面前认真聆听。听到悲情处,猫就和着他的腔调一声声哀鸣。祖师爷的嗓子出类拔萃,猫的嗓子也是天下难有其匹。因为祖师爷和猫的亲密关系,当时的人们就把他叫成 常猫 。直到如今,还有这样的顺口溜在高密东北乡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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