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说:
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
二位爷爷少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 小甲好奇地问。
我们如何知道? 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 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肉喝huáng酒吧?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huáng,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着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gān爹,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huáng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 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 爹,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
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着说:
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
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
傻儿子啊! 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láng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she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jiāo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 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着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 小甲气哄哄地说, 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
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
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jiāo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 噗嗤 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
公爹说: 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huáng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
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jī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gān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一样地说: 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 公爹道: 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huáng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
一
我的个风流儿媳妇,你把眼睛瞪得那样大gān什么?难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来吗?你公爹确实是gān那行的,从十七岁那年腰斩了偷盗库银的库丁,到六十岁时凌迟了刺杀袁大人的刺客,这碗饭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么还瞪眼?瞪眼的人我见得多了,我见过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地瞪眼,别说你们没见过,山东省里也不会有人见过。别说让你们见,就是给你们说说也要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咸丰十年,大内鸟枪处的太监小虫子,天大个胆子盗卖了万岁爷的七星鸟枪。那枪是俄罗斯女沙皇进贡给咸丰爷的,不是个一般的物件,那是一杆神枪。金筒银机檀木托,托上镶嵌着七颗钻石,每颗都有花生米儿那样大。这枪用的是银子弹,上打天上的凤凰,下打地上的麒麟。从打盘古开天地,这样的鸟枪只有一支,绝没有第二支。太监小虫子看着咸丰爷整天病秧秧的,脑子大概不记事儿,就大着贼胆把七星鸟枪偷出去卖了。据说是卖了三千银子,给他爹置了一处田庄。他小子鬼迷心窍,忘了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当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哪个不是聪明盖世?哪个不是料事如神?咸丰爷更是神奇,他老人家那双龙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来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里嗖嗖地放光,看书写字,根本无须长灯。话说那年初冬,咸丰爷爷要到塞外围猎,指名要带着那杆七星鸟枪。小虫子慌了前腿后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乱扯。一会儿说枪被一个白毛老狐狸盗走了,一会儿又说让一只神鹰叼去了。咸丰爷爷龙颜大怒,一道圣旨降下来,将小虫子jiāo给专门修理太监的慎刑司严讯。慎刑司一用刑,小虫子就如实地招了供。把万岁爷爷气得两眼冒金星儿,在金銮殿上蹦着高儿骂:
小虫子,朕日你八辈子祖宗!尔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竟敢偷到朕的家里来了。朕不给你点厉害的尝尝,朕这个皇帝就白当了!
咸丰爷爷决定选用一种特别的酷刑来拾掇小虫子,借此杀jī给猴看。皇上让慎刑司报刑名。慎刑司那几个掌刑太监,报菜名一样,把他们司里历来用过的刑法一一报给皇上。无非是打板子、压杠子、卷席筒、闷口袋、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什么的,皇上听了后,连连摇头,说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陈汤剩饭,又馊又臭。皇上说这事你们还得去向刑部里那些行家请教。万岁下了一道口谕,让刑部狱押司贡献一桩酷刑。当时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接到圣旨后,连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谁?他就是我的恩师。他当然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姥姥?你听着,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称呼。大清一朝,刑部狱押司里,共有四名在册的刽子手,这四名刽子手里,年纪最大、资历最长、手艺最好的就是姥姥。其余三人,依照资历和手艺,分别称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gān不过来,可临时雇请帮工,帮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从外甥gān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吗?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当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书、侍郎,走马灯一样地换,就是我这个姥姥泰山一样稳当。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gān上了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
话说尚书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签押房里去问话。你爹我那年刚满二十岁,刚刚由二姨晋升为大姨,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思宠。余姥姥对我说:
小甲子,师傅gān到大姨时,已经四十大几了,你小子,二十岁就成了大姨,真是六月天的高粱,蹿得快呐!
闲话少说,王大人道:
皇上有旨,要咱们刑部贡献一种奇特的刑罚,整治那个偷了鸟枪的太监。你们是专家,好好想想,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厚思,丢了咱们刑部的面子。
余姥姥沉吟片刻,道:
大人,小的估摸着,皇上恨那小虫子,最恨他有眼无珠,咱得顺着皇上的意思做文章。 王大人说: 对极了,有什么妙法,赶快说来!
余姥姥道: 有一种刑罚,名叫阎王闩,别名二龙戏珠,不知当用不当用。
王大人道: 快快讲来听听。
余姥姥便把那 阎王闩 的施法,细细地解说了。王大人听罢,喜笑颜开,道:
你们先回去准备着,待本官奏请皇上批准。
余姥姥说: 制造那阎王闩,甚是麻烦,就说那铁箍,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需用上等的熟铁,千锤百炼后方好使用。京城里的铁匠没有一个能gān了这活。望大人宽限些时日,让小的带着徒弟,亲自动手制作。俺们那里什么都没有,各种器械都靠着小的和徒弟们修修补补将就着使用,还望大人开恩,拨些银子,小的们好去采购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