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
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
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夜非常奇怪。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地‘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
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
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看时,才发现这样近地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
我是应该用沉默埋葬了所有过往。
我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
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还有下面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是宫廷画师的笔触。旁边有字,说“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
难道这会是我将来的样子?
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罢。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理想,但因为成了皇帝,我现在连基本的星图都已经淡忘。我也曾经以为找个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圆满,可是我终于未能得到我所爱。我有过抱负,但是现在已经惨淡收场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后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从当年的无知孩童,到现在知道如何运用手腕,如何漠视理想,如何对人生妥协。
这一场蜕变,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个继承人,来坐那个总要空出来的皇位。
与某个女人替大宋生个儿子,这就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情。
我没有做大坏事。却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我的功绩。
我就是一个,平庸的皇帝。
连自己的爱情也是梦幻泡影。
一生,眼看着就是这样。
我把那本书慢慢放回去,凝视她的容颜,始终害怕惊动她。
她呼吸细微,看起来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边,轻轻一点声响都会让她惊惧。
可惜我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现在我做的,也只能是像十四岁那个夜间,胆怯地捧起她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吻过。白兰花的香气,和多年前一模一样,青涩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见面,在轨天仪里,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却永远无法接近。
就这样。我们之间所有事情结束。奇怪的是,我现在连一点悲伤也没有了。
少年情事,历历在前面过去。
彼时痴狂,当时迷醉,现在我还能够给谁?我已经没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时候,我用全力给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场少年。
我站起来把门轻轻重新关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离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一阵晕眩,身体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了,这珠子早就应该坏掉了,在十几年后,能带我来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迹了。现在我大约是回不去了。
我在周围诡异扭曲的世界里,松手让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剧烈灼烧,整个地板都是弯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鸟啼关啾,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现在日光隐隐穿帘而来。
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梦,那些似乎无边无际的灯海,那张似乎是我未来的画像。那恍惚间的白兰花香气。
全是梦罢了。
我起身要起上朝,皇后却进来笑道:“昨日雨水,今日众臣休整,皇上怎么还这么早起来?”
“朕倒忘记了。”我站起身让宫女替我穿衣服。
抬眼一看旁边案几上的螺钿盒,里面是空的。
我看了那盒子一会,让阎文应拿出去了。
皇后拿一管玉笛给我看,说:“今日内局重新将流失宫外的御物点检,从宗室中呈回了这个,据说是先帝赐给十几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赵从湛的,如今依例收归大内了,我倒是很喜欢,就拿过来了,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里握着的那管紫玉笛,慢慢说:“当年从湛的笛子,吹得极好。”
如果没有那一曲醉花阴,没有我在外面空望的恐惧,如果没有樊楼那纵身一跃,他,她,还有我,一定会很不一样。
至少,有两个人幸福,虽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能到过去,一切重来,也恐怕我们还是会一样。何况我们都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后问:“据说皇上当年也喜欢笛子?”
我把玉笛接过来,慢慢抚摩良久,不知为何,举笛吹了那曲醉花阴。
当年隔着花窗听的这一曲笛,现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华,如今都成一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