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14)
老钱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胸兜里插着三支钢笔,脖子上挂着一个铁哨子,手里举着一把亮晶晶的双响发令枪,眼睛紧盯着手腕上的瑞士产梅花牌日历手表。那时候这样一块手表可是不得了,把我们村的牛全卖了也不值这块表钱。这块表是右派乒乓球运动员汤国华的,他是归国华侨,他叔叔是印度尼西亚的橡胶大王,梅花手表就是他叔叔送给他的。他能把自己的梅花表无偿地借给运动会使用,说明这个人有相当高的思想觉悟,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老钱夸张地举起胳膊,因为手表的份量和价值,他的胳膊显得僵硬。他的眼睛紧盯着飞快转动的红头秒针,脸上的表情严肃得让人不敢喘气。距离预定的比赛时间还缺二分钟时,他用宏亮的嗓门高声喊道:各就各位_____预备_____啪啪!两声枪响,枪口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三个掐秒表的计时员在枪口冒出青烟那一霎,按下了秒表的机关,比赛开始。
在老钱的发令枪发出两声脆响之前,站在用白灰浇出的起跑线上的八个运动员都弯下了腰。因为是万米长跑,不再乎起跑这一点点的快慢,所以运动员们没有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也没有双手按地,做出一副箭在弦上的姿态。要说腰弯得幅度,还是我们的朱老师最大,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腰不得不弯,我们在前面已经反复地介绍了他的腰,这里就不再赘述。老钱的发令枪啪啪两响的同时,运动员们就一窝蜂似地跑了起来。起初几步,他们的步伐都迈得很大,显得有点莽撞冒失。跑了几十米,他们的步伐就明显的小了。他们像一群怕冷的、胆怯的小动物,仿佛是有意地、其实是无意地往跑道的中间拥挤,好象要挤在一起寻求安全。他们跑得小心翼翼,试试探探,动作既不流畅也不协调。他们的膝关节仿佛生了锈,看样子脑袋也有点发晕。跑在最前面的是帮助标枪手轰过兔子的右派长跑运动员李铁。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背心,一条深蓝色的短裤,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他的背心后边钉着一块白布,白布上的号码是235,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这个号码是根据什么排出来的。紧追着他的运动员是县一中的体育教师陈遥,一个满脸骆驼表情的青年,据说是师范学院体育系的毕业生,应该说也是个体育运动的行家里手。陈遥后面是我们学校的小王老师,小王老师后面是一个铁塔似的黑大汉,听人说他是地区武装部的gān部,姓名不详,号码是321。321号后面,是一个必须重点介绍的运动员。他是我们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年龄看上去有四十岁了,也许比四十岁还要多。他是我们公社的名人,叫张家驹。都说他解放前在北京城拉过huáng包车,跟骆驼祥子是把兄弟,自然也认识虎妞。他也能倒立行走,也是一个长方形的蚂蚱头,脖子跟头差不多粗,额头上有一块明疤,小时候让毛驴咬的。虽然他现在是空着手跑,但他的姿势让人感到他的身后还是拖着一辆huáng包车。其他的人我就不想一一介绍了。跑在最后边的是我们朱老师,他是故事的主角,自然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他的身体情况就不说了,他的号码是888,那时还没把8当成发财的数字,888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他距离前面的运动员有三四米的光景,跑一步一探头,很像一只大鹅。看他跑步的样子让我们心里不舒服,感到他有点可怜,好象他不是自愿参赛,而是被人bī上梁山。当然其实并不是这样。运动会组委会不愿意让他上场,校长婉言劝他,说他年纪大了,做点后勤工作,当当计时员什么的也就可以了,但他非要参加不可。校长其实是怕他影响了学校的形象,说大羊栏小学派了个驼子上场,他为此很不高兴,把事情闹到了高风主任那儿,高主任说全民运动嘛,只要成绩够了就可以上,什么驼子不驼子,一条腿的人单腿蹦破世界纪录,不是更能说明我们中国人民有志气嘛!于是他就上了。他探头探脑地跑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为他大喊加油,他说:孩子们,还不到加油的时候。他微笑着从我们面前跑过去了,888号白布在他高高驼起的背上像一面小旗招展着,很有意思,特别显眼,与众不同。
跳高比赛在操场边上进行,焦挺已经跳过了一米八十厘米,这次比赛,冠军还是非他莫属。操场中间正在进行标枪比赛,一杆杆标枪摇着尾巴在天上飞行,我们有点担心,生怕标枪手把跑道上的运动员当成野兔给扎了。据说,在意大利米兰,曾经有一个计时员横穿场地,恰好标枪运动员正在比赛。忽地响起了一种悠长、奇特的啸声,一根标枪从阳光方向斜刺下来,以gān净利落的动作击中计时员的背脊,他猛地向前一踉跄,扑到在地上,这当儿,插在他背上的标枪还在簌簌发抖。
现场的观众,除了学生和农场的几乎所有右派,其余的大多是我们村的百姓,我爹、我叔、我哥,都在其中。周围的村子里也有来看热闹的人,但很少。我们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五一期间,桃花盛开,小麦灌浆,chūn风拂煦,夜里刚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新鲜,地面无尘,正是比赛的好时节。几个计时员议论着,今天如果出不了好成绩,就不能怨老天不帮忙了。人们望着运动员们的背影议论,猜想着万米金牌的得主。有人把宝押在李铁身上,有人把宝押在张家驹身上,只有我们一帮对朱老师感情很深的小学生希望朱老师能荣获金牌。村里的不良青年桑林瞪着大眼说:你们做梦去吧,猪尾巴棍子的小跟屁虫们。我们齐声骂着桑林:桑林桑林,满头大粪!
桑林自chuī,说曾经跟着一个拳师学过四通拳和扫膛腿,动不动就跟人叫阵,横行霸道,是村里的一大祸害,连村里的gān部都让他三分。我们学校露天厕所边上有一棵老杏树,树冠巨大,树gān粗壮,是私塾先生范二亲手种的。虽然它生长在最臭的地方,但结出的果实却格外香甜。chūn天里杏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时,桑林就去摘了吃。体育老师小王去拉他,被他一拳捅在肚子上,往后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了一口绿水。桑林挥舞着拳头说:老子,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那个不服,出来试试。我们朱老师上前,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揖,说:大爷,我们怕您,我们敬您,但您也得多多少少讲点理,好汉不讲理,也就不算好汉了。桑林说:罗锅腰子,猪尾巴棍子,你说说看,什么叫做理?朱老师说:这杏子,才这么一丁点儿大,摘下来也不能吃,白糟蹋了不是?桑林说:老子就爱吃酸杏!朱老师说:你也不是孕妇,怎么会爱吃酸杏?老子就是爱吃酸杏,你敢怎么样?朱老师说:您是大拳师,武林高手,谁敢把您怎么样呢?桑林得意洋洋,说:知道就行。朱老师看着桑林,脸上是胆怯的、可怜巴巴的表情。但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我们朱老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头颅做pào弹,向着桑林的肚子撞去。桑林猝不及防,身体平飞起来,跌落在我们三百名学生使用的露天厕所里。后来,桑林不服气,跑到学校大门口骂阵:罗锅腰子你他妈的出来,偷袭不算好汉!今天老子跟你拼个鱼死网破!我们朱老师出来,说:桑林,咱别在这里打,在这里打影响学生上课,也别这会儿打,我正在上课,这样吧,今天晚上,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去,摆开阵势打一场,好不好?桑林说:好好好,好极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去,就是个乌guī!当天晚上,一轮明月高挂,打谷场上,明晃晃的一片,我抬手看看,掌纹清清楚楚,这样的亮度完全可以在月下看书写字,绘画绣花。村里没有多少文化生活,听说朱老师要跟小霸王桑林比武,差不多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我们坚决地站在朱老师一边,希望他能赢,希望他能把小霸王桑林打翻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多数村里人也站在朱老师一边,希望他能打死小霸王,打不死也把他打残,替村里除了这一害。但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桑林身后也有三个跟屁虫,我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二哥竟然站在桑林一边,是桑林的忠实走狗。朱老师很早就到了,桑林却迟迟不到。我们心里替朱老师感到害怕,他却像没事人似的与几个年纪大的老农聊着月亮上的事。他说月亮上没有水也没有空气,当然更不可能有嫦娥吴刚什么的。老农说,这也是瞎猜想,谁也没上去看看。朱老师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上去的。老农就哈哈大笑,说朱老师您是说疯话,是不是被桑林给吓糊涂了!朱老师说也许是桑林吓糊涂了,至今还不露面,他要再不露面我可要回去了。人们怎么舍得让他回去?好久没有个耍景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次。我知道那几个家伙是去胶河农场的西瓜地里偷瓜了,傍晚时他们几个就在河边的槐树林子里嘀咕,说是要先给小肚上上料,保养一下机器,然后才有劲跟老朱大战。他们有一些黑话,管吃东西叫‘上料’或是‘保养机器’。他们把西红柿叫做‘牛尿子’,管西瓜叫做‘东爪’。有人说,赶快,去找找桑林,说朱老师已经等急了,他要再不来,就算他输了。这时有人大声喊叫:来了!桑林果然来了。他走在前头,后边跟着我二哥、聂鱼头、痨病四。他们四个是村里有名的四害,杀人放火不敢,偷jī摸狗经常。有一年冬天,我们家的两只白色大鹅突然没了,我和姐姐满村找也没找到。我们去找鹅时,我二哥就躲在墙角冷笑。我对爹说:爹,家贼难防,我认为咱家的大白鹅是被四害保养了他们的机器。我父亲把我二哥用小麻绳捆起来,拿着一根烧红的炉钩子,进行bī供信。我二哥吃打不住,终于jiāo待,说我们家的大白鹅的确是被他们四人保养了机器。我爹说,你这坏蛋,怎么连自己家的鹅也不放过呢?我二哥说,这才叫大公无私。他们来了,每人手里捧着半个‘东爪’,边走边啃着。到了打谷场中央,桑林赶紧啃了几口‘东爪’,然后将‘东爪’皮使劲扔到远处去。我二哥他们也学着桑林的样子,赶紧啃了几口‘东爪’,也把皮使劲扔到远处去。桑林脱下小褂,往身后一扔,我二哥这个狗腿子就把他的小褂子接住。桑林把腰带往里煞了煞,把肚子勒得格外突出,像个带孩子老婆。咯____桑林打着饱嗝说,老公猪,大爷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朱老师说,桑林,今晚上的事,你跟你娘说过没有?桑林瞪着牛蛋子眼问:说什么?朱老师说:你是独子,你爹死得早,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谁养你娘的老?桑林说:老坏蛋,你准备棺材了吗?其余三害也跟着说:老坏蛋,你准备棺材了吗?朱老师问:咱是武打呢还是文打?桑林说:随你!三害跟着说:随你!朱老师说:那就文打吧!桑林说:文打就文打!三害说:文打就文打!朱老师走到场边几根拴马桩前,说:看好了,爷们!然后他就对准了拴马桩,一头撞过去。栓马桩立断。朱老师指指另一根拴马桩说:爷们,看你的了。桑林近前看看那根老槐木拴马桩,犹豫了一会,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口里大声叫:师傅,您收了我吧!朱老师说:起来,起来,你这是gān什么?桑林说:我服了!服了还不行吗?朱老师说:小子,你知道庙里那口大钟是怎么破的?那就是我用头撞破的,如果你的头比钟还硬,就继续地横行霸道,如果你的头不如那口大钟硬,你就老老实实。桑林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说:师傅饶命,师傅饶命。三害也跟着跪下,连声求饶。从此朱老师就有了一个很响亮的诨名:铁头老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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