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32)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快,带上武器冲出去!”李丹高喊着。在海的嘈杂吼声中,李丹的喊叫,微弱得就像蚊虫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

刘全宝把冲锋枪甩上肩头,拉住吓得已浑身瘫软、双眼迷离的冯琦琦,一脚踢开房门,冲了出去,海水哗啦一声涌进屋来。向天什么也没顾上拿,空手从窗口跳了出去。这时,又一个巨大的làng头砸下来,海水混杂着房顶上的砖石瓦块落了下来。一根沉重的水泥预制梁打在正在把班用轻机枪抡上肩头的苏扣扣的腰上,苏扣扣扑倒在水里。房子的后墙经不起这连续的打击,像一个疲乏的老人一样缓缓地倒过来。李丹脸色铁青,一步冲上前去,用他那瘦削的肩头顶住了那堵墙壁。“快来救扣扣——!”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声。被风chuī得紧贴石阶小路,拖着冯琦琦向高坡爬行的刘全宝,隐隐约约昕到李丹的喊声,回头一看,只见面色惨白的向天跟在他的身后,李丹和苏扣扣没有出来。“向天,你妈的!”刘全宝把冯琦琦推到向天那里,喊道:“紧拉住她!”便团拢身子,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回到已泡在海水中的房子里。他掀起水泥预制梁,把昏迷不醒的苏扣扣拖出来。这时,那堵危墙已经压弯了李丹瘦瘦的身躯。李丹的军帽已被海水冲走,头发零乱地粘在脸上。嘴唇上流出了血。手托着苏扣扣的刘全宝一步跨出房门,没及回头,就听到背后轰隆一声闷响,砸起的水花溅了几丈高……

“副班长——!”被风làng冲击得左摇右晃的刘全宝大叫一声,泪水就蒙住了双眼。

“副班长——!”双手紧紧地抓住一棵小树的冯琦琦和向天也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像一只海豹一样,慢慢地往上爬,海水时而淹没他,时而又露出他。等他来到向天身边时,回头一看,他们的营房已无影无踪,只有在风làng喘息的间隙里,才可以看到坍在水里的房顶。冯琦琦两眼发直地盯着那吞没了李丹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金huáng色的圆点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啊,是她的那顶漂亮的遮阳小草帽……

“副班长——!”刘全宝、冯琦琦、向天一齐喊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风làng、海水、雷鸣、电闪、鞭子一样的急雨,一排巨làng滚过,冯琦琦那顶曾使副班长李丹触景生情的花边草帽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向天拉着冯琦琦,一点一点地向小岛中心的制高点爬去,那里,虽然他们的小岗楼早已被台风掀下大海,但岗楼后边的岩石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石罅,也许能够安身。当他们挣扎到那里时,都已衣衫褴褛,遍身泥泞,刘全宝的两个膝盖血肉模糊,苏扣扣依然昏迷不醒……

站在小岛的制高点上,三个年轻人再次认识了台风这个横行恣肆的恶魔的狰狞面目。大学生冯琦琦从牙缝里咝咝地向里吸着凉气,心脏像被攥住了的小鸟一样扑棱乱跳。她甚至无法从她的词汇仓库里挑出几个语词来形容这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世界。连刘全宝这个七年的老海岛兵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这骇人的景象,那黑脸上爆起了一层jī皮疙瘩。向天的小脸焦huáng发灰,双目呆滞无光,看起来,他的心里也在刮台风,也许是在为那片刻的怯懦而后悔吧?那挺班用轻机枪,本来是应该由他负责带出的,副班长有明确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轻机枪,连自己的半自动步枪也扔掉了。

这场台风的qiáng烈程度确是罕见的。在他们眼前,海与天连在一起,làng花像节日的礼花在空中成片成片地进散、飞溅,急雨抽打着làng花,làng花与急雨jiāo织在一起,无情地冲刷着这此刻更加显小、小得如一粒弹丸的小岛。天地之间都是灰色,这颜色随着怒cháo的起落不时发生着变化,时而铁灰,时而深灰,时而又是拂晓前那种淡雅的银灰色。那风也是漫无方向地乱撞乱碰,像一条被网住了的鲨鱼,恨不得把天地间的一切撕咬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小小的石罅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生物。湿毛贴着骨头、拖着长长的死蛇般的尾巴的野猫,惊吓得唧唧咕咕乱叫着的海鸟,这些本来是冤家对头的生物竟然也挤在一起,海鸟们甘愿冒着被野猫吞掉的危险而栖身石罅,这又令动物专业大学生冯琦琦那根对动物生存现象最敏感的神经向大脑中枢传递了几个信息,但这信息稍纵即逝,犹如敲打燧石时进出的火星。

向天发疯似的从刘全宝肩上摘下冲锋枪,一下子扣倒了快机,三十发子弹在几秒钟内喷吐出去,弹头打得石罅里火星飞进,乱石飞溅,有一块尖利的石片贴着冯琦琦的腮边飞出去,使她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小血珠。十几只野猫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凄厉地叫着蹭蹭地窜出去,那些海鸟扑棱棱地飞出去,有的即刻就被狂风像卷着一片枯叶一样抛了出去,有的则又大着胆子,仄楞着翅膀飞回石罅。

“谁让你随便开枪!”刘全宝放下苏扣扣,踢了向天一脚,夺回冲锋枪骂道,“妈的,对着畜牲逞英雄!刚才你要不跳窗逃走,副班长能……”

“我该死啊!”向天蹲在地上,双手狠命地撕扯着乱蓬蓬的头发,嘶哑着嗓子哭起来。

冯琦琦和刘全宝把苏扣扣安置在石罅的最里边。苏扣扣呼吸急促,两条眉毛在上上下下地跳动。看来他的伤很重。冯琦琦伸手摸摸他的脉搏,脉搏缓慢重浊。冯琦琦仔细端详着苏扣扣,忽然发现这个小兵十分漂亮,那小小的双角上翘的嘴巴,长长的睫毛,凸出的,光滑明净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她真想俯下脸去吻吻这个可爱的小弟弟,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对方是个大兵。她不知道狂风还能刮多久,不知道这个小战士的命运如何,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她心里发起酸来,便紧紧地咬住嘴唇,把那哽咽之声qiáng咽下来,泪水却汩汩地从她脸上流下,反正,水花时时飞溅过来,谁也分不清她脸上是泪水还是海水雨水的混合物。

四个年轻人从风bào海啸的魔掌中逃到石罅已经两个多小时。扣扣醒过来一次,但很快就昏睡过去。冯琦琦的那块在如此láng狈的迁徒中,竟然没有丢失而且还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的罗马女表的时针刚刚指向六点,天地闻就拉开了无边无际的夜幕。石罅里漆黑无光,只有远处的海面上,近处的礁石上,因海水激烈振dàng、海làng猛烈碰撞而使某些发光浮游生物和发光细菌放出一片片闪闪烁烁的绿色磷光。这是一个真正的饥寒jiāo迫之夜,刘全宝把裤子、褂子全脱下来,盖在了苏扣扣身上,自己身上只穿着裤衩背心。冯琦琦穿着一件薄薄的无袖连衣裙,这种衣服只能遮体不能避寒,风雨袭来,冯琦琦感到像赤身跳进冰水之中,浑身麻木,仿佛连舌头也僵硬了。幸亏向天把自己的军衣脱下来披到她身上,才使她感到稍微好受了点。

半夜时分,雨停了。那风势也好像有所减弱,海洋深处那种震耳欲聋毫无间隔的喧嚣也变得有了节奏。这时,苏扣扣又一次醒过来了。

“副班长、副班长,机枪……”这是苏扣扣醒来的第一句话。

刘全宝、冯琦琦、向天百感jiāo集地围拢过来。刘全宝握住了苏扣扣的一只手,向天握住了苏扣扣另一只手,冯琦琦双手摩挲着苏扣扣冰凉的下巴,三个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副班长,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苏扣扣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是,被砸折了的脊椎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平躺下去。

“扣扣,我们是在岗楼后边的石罅里……”刘全宝低沉地说。

“副班长呢?”

“副班长……还在营房里……”

“副班长啊……我对不起你……扣扣,我也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贪生怕死……”向天泣不成声地说。

苏扣扣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完全像个小男孩,像个失去了兄长的小弟弟,冯琦琦痉挛的手指急剧地抚摸着苏扣扣的脸,泪水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和苏扣扣的腮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痛苦的沉默,沉默更增加了痛苦。黎明时分,风势进一步减弱,夜色渐渐消退,他们已经能彼此看清疲惫不堪的面孔和忧郁的目光。凌晨五点,yīn霾的天空中,竟然钻出了大半个惨白的月亮,将它那寒冷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洒在小岛上。继而,又有几颗绿色的星星试试探探地从云层里露出来,惊恐不安地盯着薄雾缭绕动dàng不安的海。

“副班长真的死了吗?他前几天不是还给我祝寿吗?他不是还念了一首诗吗……老刘,你不是要从胶东给他介绍个对象吗?……你们骗我,你们骗我……”苏扣扣又哭起来。

三个年轻人谁也不回答苏扣扣,各自的心里却都在想着那个面色白净,刚毅冷静的李丹。在苏扣扣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传出一两声窒息般的抽泣,那是冯琦琦没有忍住的悲声。

“扣扣,别哭了,副班长牺牲了,但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还要高高兴兴地守海岛。向天,你不是会讲笑话吗?来,给大家讲一个。”刘全宝笑着说。

“有一个地理老师对学生说:晚上……”向天说不下去了。

“冯琦琦同志,请您再给小扣扣讲讲‘生存竞争’吧,讲讲什么‘孔雀的羽毛’……”

“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是你们的行动……副班长粉碎了

我的‘最适者生存’……他说‘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

“老刘……唱个送情郎吧……唱给副班长听……”苏扣扣满脸泪水,盯着刘全宝的眼睛说。

“我唱,我唱……”刘全宝坐直身子,沙哑着嗓子唱起来:

送情郎送到大道上,

妹妹两眼泪汪汪。

哥哥你一去多保重,

打完了老蒋快回家乡。

天亮了。东边的天海相接处,出现了一片血红色的朝霞,太阳慢慢爬出海面,像一张巨大的剪纸贴在东边天上。这已是台风停歇的第二天早晨,也是冯琦琦上岛的第六个早晨。昨天,副班长的遗体,他们找到了,丢失的武器,他们找到了,几口袋粘成一团的面粉和一麻袋土豆,他们也找到了,可是,他们没有火,没有了能把面粉和土豆变成熟食的火,饥饿在威胁着四个年轻人。冯琦琦学着战士们的样子,咔嚓咔嚓地啃了几个生土豆,肠胃就开始绞痛起来,疼得汗珠直冒,趴在沙滩上打滚。苏扣扣病情日见严重,他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整日昏迷不醒了。一大早,他们就站在沙滩上向甘泉岛方向遥望,那里有他们的连部,有他们的连长指导员,有几艘可以来往于各岛之间的机帆船。他们从清晨等到中午,两眼发酸地盯着大海,海上平静无风,飘动着rǔ白色的轻烟。可是,没有船来,没有那熟悉的机帆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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