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36)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拖拉机手瞥见了这一幕,脸上出现极为复杂的表情。

又是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了,车马大队开始前进。忽然从前面传过来消息说,县委书记亲临加工厂解决问题,昨天夜里清理通道,赶铺新垛底,增设了新磅秤。开始人们还将信将疑,但过一会儿工夫,果然队伍前进的速度惊人。不到两个小时,杜秋妹坐在高高的马车上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棉花加工厂挂在门口的大牌子以及门口挤成一个蛋的人马车辆。阳光照耀着杜秋妹欣喜的笑脸,车把式不时回头向车上看看,问一问杜秋妹的饥饱冷热。杜秋妹用会说话的眼睛使他得到了满足和幸福。腊梅嫂坐在拖拉机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脸上不时出现会意的笑容。

中午时分,她们和他们的车涌进工厂的大门,经过扦样、测水、检验、定等级等手续,再到垛前过磅,过完了磅又把棉花包滚到高高的垛上去,最后到结算室算账领款。领到了钱,杜秋妹要付给车把式买东西的钱,车把式哪里肯依,说只当是自己请客,其他两位也只好这样作罢。

临分手时,杜秋妹突然想起:一整天没见车把式捋着袖子看电子表了。她对这位尚不知姓名的青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用深情的眼睛向车把式发she着无线电渡,同时,她的大脑里最敏感的部位也不断接收到了从车把式心里发出的一连串的脉冲信号……

古历四月里一个温暖和煦的huáng昏,马桑镇上,到处都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沉重而浓郁的紫红色。镇中心茉莉花酒店的店东兼厨师兼招待花茉莉就着一碟子jī杂碎喝了二两气味香醇的huáng米酒,就着两块臭豆腐吃了一碗捞面条,然后,端起一个泡了浓茶的保温杯,提着折叠椅,爬上了高高的河堤。八隆河从小镇的面前汩汩流过。登上河堤,整个马桑镇尽收眼底,数百家青灰瓦顶连成一片,一条青麻石铺成的街道从镇中心穿过;镇子后边,县里投资兴建的榨糖厂、帆布厂正在紧张施工,红砖墙建筑物四围竖着高高的脚手架;三里之外,新勘测的八隆公路正在修筑,履带拖拉机牵着沉重的压路机隆隆地开过,震动得大地微微颤抖。

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八隆河堤上密匝匝的槐树枝头一片雪白,浓郁的花香竟使人感到胸口微微发闷。花茉莉慢慢地啜着茶叶,穿着拖鞋的脚来回悠dàng着,两只稍稍斜视的眼睛妩媚地睇睃着河堤下的马桑镇与镇子外边广袤的原野上郁郁葱葱的庄稼。

huáng昏悄悄逝去,天空变成了淡淡的蓝白色,月光清澈明亮,八隆河上升腾起氤氲的薄雾。这时候,花茉莉的邻居,开茶馆兼卖酒菜的瘸腿方六、饭铺“掌柜”huáng眼也提着马扎子爬上河堤来。后来,又来了一个小卖部“经理”麻子杜双和全镇闻名的泼皮无赖三斜。

堤上聚堆而坐的五个人,是这小小马桑镇上的风云人物,除了三斜以他的好吃懒做喜造流言蜚语被全镇人另眼相看外,其余四人则都凭着一技之长或一得之便在最近两三年里先后领证办起了商业和饮食服务业,从此,马桑镇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商业中心”,这个中心为小镇单调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和谈话资料。

由于基本上各gān一行,所以这四个买卖人之间并无竟争,因而一直心平气和,买卖都做得顺手顺心,彼此之间和睦融洽。自从chūn暧花开以来,每晚上到这河堤上坐一会儿是他们固定的节目。泼皮三斜硬掺和进来凑热闹多半是为了花茉莉富有魅力的斜眼和丰满浑圆的腰肢。他在这儿不受欢迎,花茉莉根本不睬他,经常像轰狗一样叱他,他也死皮赖脸地不肯离去。

四个买卖人各自谈了一套生意经,三斜也有一搭无一搭地瞎chuī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不觉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河堤上已略有凉意,秃顶的huáng眼连连打着呵欠,花茉莉已经将折叠椅收拾起来,准备走下河堤,这时,三斜神秘地说:“花大姐,慢着点走,您看,有一个什么东西扶那边来了。”

花茉莉轻蔑地将嘴唇撅了一下,只顾走她的。她向来不相信从三斜这张臭嘴里能有什么真话吐露出来。然而,一向以忠厚老实著称的麻子杜双也说:“是有什么东西走来了。”huáng眼搭起眼罩望了一会说:“我看不像是人。”瘸腿方六说:“像个驴驹子。”

走过来的模糊影子还很远,看不清楚,只听到一种有节奏的“笃笃”声隐约传来。

五个人沉默地等待着,月光照耀着他们和满堤开着花的槐树,地上投下了一片朦胧的、扭曲的、斑驳陆离的影子。

“笃笃”声愈来愈清晰了。

“不是驴驹,是个人。”方六说。

花茉莉放下折叠椅,双手抱着肩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走近的黑影。

一直等到那黑影走到面前时,他们才看清这是个孱弱的男子汉。他浑身上下横披竖挂着好些布袋,那些布袋有细长的、有扁平的、有一头大一头小的,全不知道里边装着一些什么玩意。他手里持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背上还背着一个小铺盖卷。

三斜划着一根火柴,照亮了来人那张清癯苍白的脸和两只大大的然而却是黯淡无光的眼睛。

“我是瞎子。面前的大叔、大哥、大婶子、大嫂子们,可能行个方便,找间空屋留我住一宿?”

五个人谁也没有吭气。他们先是用目光把小瞎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又彼此把目光投she到其他四个轮廓不清的脸上。

“瞎子,老子倒是想行行善,积点德讨个老婆,可惜家中只有一张三条半腿的chuáng。”三斜嘲弄地说。

“那自然只好作罢。”瞎子心平气和地说,他的声音深沉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huáng掌柜,”瘸子方六道:“你家二闺女才出嫁,不是有问闲房吗?”

“哎哟我的六哥呐,你难道忘了我的三闺女已经十五岁,她姐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搬进去了……还是麻子老弟家里宽敞,新盖了三间大瓦房。”

“我家宽敞不假,只是今日才去县里进了一批货,摆得没鼻子没眼,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啊……方六哥,你家……”

“快甭提俺家,老爷子就差点没睡到狗窝里去了……”方六着急地嚷起来。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多谢诸位乡亲。”小瞎子挥动竹竿探路,昂然向前走去。

“你们这些臭买卖主,就是他妈的会油嘴滑舌,这会儿要是来一个粉嫩的——像花大姐一样的女人找宿,有十个也被你们抢走了,三爷我……”

“滚你娘个蛋!”没等三斜说完,花茉莉就将保温杯里的残茶十分准确地泼到他的脸上。然后,她将折叠椅夹在胳肢窝里,几步赶上去,拉住小瞎子的竹竿,平静地说:“跟我来吧,慢着点走,这是下堤的路。”

“谢谢大嫂。”

“叫我大姐吧,他们都这样叫。”

“谢大姐。”

“不必。”

花茉莉再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着小瞎子走下河堤,转到麻石铺成的街上。站在堤上的四个人听到了花茉莉的开门关门声,看到了从花茉莉住室的苹果绿窗帘里边突然透出了漂亮而柔和的光线。花茉莉晃动的身影投she到薄如蝉翼的窗帘上。

河堤上,三个买卖人互相打量着,jiāo换着迷惘的目光,他们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彼此点点头,便连连打着呵欠,走回家去睡觉。他们都已过中年,对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而机警,但对某些事情的反应却迟钝起来,花茉莉把一个小瞎汉领回家去寄宿,在他们看来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又毕竟是顺理成章,因为他们的家中虽然完全可以安排下一个小瞎子,但比起花茉莉家来就窄巴得多了。花茉莉一人独住了六间宽敞明亮的瓦房,安排三五个小瞎子都绰绰有余。因此,当小瞎子蹒跚着跟在花茉莉身后走下大堤时,三个人竟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

唯有泼皮无赖三斜被这件事大大震惊了。花茉莉的举动如同电火雷鸣猛击了他的头顶。他大张着嘴巴,两眼发直,像木桩子一样撰在那儿。一直等到三个买卖主也摇摇摆摆走下河堤时,他才真正明白过来。在三斜眼里,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心里充满醋意与若gān邪恶的念头,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花茉莉映在窗帘上的倩影与小瞎子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嘴里咕咕噜噜吐出一连串肮脏的字眼。

现在该来向读者介绍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仅从外表上看,那么这个花茉莉留给我们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妩媚而带着几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对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脸显得生动而活泼,娇艳而湿润的双唇往往使人产生很多美妙的联想。然而,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仅仅以外貌来判断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往往要犯许多严重的错误。人们都要在生活中认识人的灵魂,也认识自己的灵魂。

花茉莉不久前曾以自己的离婚案轰动了,震撼了整个马桑镇。那些日子里,镇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跃跃欲试的情绪中生活,谁也猜不透花茉莉为什么要跟比自己无论各方面都要优越的、面目清秀、年轻有为、在县政府当副科长的丈夫离婚。人们起初怀疑这是那个小白脸副科长另有新欢,可后来得知小白脸副科长对花茉莉一往情深,花茉莉提出离婚时,他的眼泡都哭肿了。镇上那些消息灵通人士虽想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一些男女隐私桃色新闻一类的东西,但到底是徒劳无功。据说,花茉莉提出离婚的惟一理由是因为“副科长像皇帝爱妃子一样爱着她”。这句话太深奥了,其中包含的学问马桑镇上没有什么人能说清楚。泼皮三斜在那些日子里则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把茉莉花酒店女老板描绘成了民间传说中的武则天一样yíndàng的女人,并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幻想,到茉莉花酒店里去伸鼻子,但每次除了挨顿臭骂之外,并无别的收获。

花茉莉一开灯,就被小瞎子那不凡的相貌触动了灵魂。他有着一个苍白凸出的前额,使那两只没有光彩的眼睛显得幽邃静穆;他有着两扇大得出奇的耳轮,那两扇耳轮具有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敏感而灵性,以至于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会使它们轻轻颤动。

花茉莉在吃喝上从不亏待自己,她给小瞎子准备的夜餐也是丰富无比,有香嫩的小烧jī和焦huáng的炸河虾,还有一碟子麻酱拌huáng瓜条,饭是那种细如银丝的jīng粉挂面。吃饭之前,花茉莉倒了一杯huáng酒递给小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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