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52)
“还不是老柴那个狗杂种!”
“老柴五十多岁啦,能娶二十五岁的小寡妇?”爹有些疑惑。
“这有什么稀罕。她也是被她那些大伯小叔子欺负怕了,嫁给老柴就没人再敢动她,老柴的儿子升了县长了。”小轱辘子说。
爹说:“她也有她的主意。儿子升了县长,老柴就是县长的爹,她嫁给老柴,就是县长的娘,不管亲不亲,都在那个份上。”
五叔说:“就是。女人就是狗,谁喂得好她就跟谁走。”
爹说:“轱辘子,老辈子说‘劝赌不劝嫖’,但还是要提你个醒。你跟那女人有jiāo情,一个被窝里打过滚,乍一离了,心里不会死。要是她嫁了个平头百姓,你尽可以去吃点偷食,她嫁了县长的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去偷她就是偷县长的娘,县长知道了……你加着点小心,小伙子!”
小轱辘子低了头。
五叔安慰他:“你才二十八昵,总有合适的女人,这种事儿着急是不行的,这种事儿不是编双草鞋,要是编草鞋,手下紧着点,熬点夜也就编完了。”
小轱辘子说:“没有女人也好,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爹说:“都像你这样,世界不就完了么!”
小轱辘子说:“完了还不好?我盼着天和地合在一起研磨,把无论什么都研碎了。”
五叔说:“那我们在窨子里就活下来了。”
小轱辘子说:“活?想得好!天上对着窨子这儿正好凸出一块来,正好榫在窨子里,叫你活!”
五叔说:“也是,天真要你死,你跑到哪儿也逃脱不了。”
爹笑了。六叔见大家笑也跟着笑了。
后来小轱辘子情绪上来,又给我们说鬼说怪,说高密南乡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去年伏天里,带着两个十七岁的闺女在河堤上乘凉。这对闺女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双眼皮大眼睛,小嘴插不进根葱白去。两个闺女累了一天,躺在河堤上,铺着凉席子,小风chuī得舒坦,娘用扇子给赶着蚊子,两个闺女呼呼地睡着了。老婆扇扇子的手也越来越慢,马马虎虎的似睡不睡。这时候,就听到半空里有两个男人说话。一个说:“有两朵好花!”一个说:“采了吧。”一个说:“先去办事,回来再采。”老婆听到两阵风从空中往正北去了。她吓坏了,急忙把两个闺女摇醒领回家。那老婆鬼着呢,她找了两把扫帚放在凉席上,扫帚上蒙一chuáng被单子。老婆就躲在远处偷偷看着,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半空中“嗞啦嗞啦”两声响,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那老婆去河堤一看,我的亲天老爷!那chuáng被单子上,两大摊像米粒那么大的小蜘蛛。要不是那老婆机灵,这两个闺女就毁了……
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一下窨子,我马上就有了jīng神,五叔也停下手,掏出纸、烟荷包卷烟。卷好了一支,他戳了戳六叔,六叔愣愣怔怔地抬起头,感激地对哥哥点一下头,接了烟,用嘴叼着,凑到灯上吸着。六叔依次对于大身和小轱辘子点头。五叔自己也卷好一支烟点着吸。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也各自卷烟吸。我跟五叔要烟吸。五叔说:“一离开你爹的眼你就不学好。”我说:“吸烟就是不学好吗?那你们不是都不好了吗?”五叔说:“小孩吸烟就呛得不长个儿了。”小轱辘子说:“听他胡说,越呛越长,吸吧!”五叔把纸和烟荷包递给我。我不会卷,烟末撒了一地。五叔说:“有多少烟够你撤的?”他夺过烟和纸,替我卷了一支。我就着灯吸了一口,一声咳嗽就把灯喷灭了。五叔把灯点亮。六叔大声说:“使劲儿往肚里咽就不咳了。”我把烟猛劲往肚里吸,果然不咳了,但立刻就头晕了。一盏灯在烟雾中晃动,人的脸都大了。
父亲不在,我感到像松了绑一样,大声喊:“大身爷,你那条妙计还没讲呢!”
大身说:“这孩子,你爹不在身边就敢大声吵吵,你爹在这儿,你老实得像懒猫一样,你爹呢?”
五叔说:“他爹要去发大财啦!”
大身说:“噢呀,发什么大财?”
我说:“俺爹要去蘸糖葫芦球,不编草鞋了。”
我感到挺丢人的,我认为爹不是个好样的。
大身说:“也好,一个人一辈子不能死丘在一个行当上,就得常换着。树挪死,人挪活。”
我说:“你快说你的妙计吧,那女人在你桶里撒了尿后又怎么着了?她往虾酱里撒尿,不怕把虾酱溅到腚上?”
大身说:“小杂种,不敢把你放在炕上困觉了。”
小轱辘子说:“他问的也是,女人尿粗,真要溅到那玩意儿里,那可就鲜了。”
“鲜个×!”大身骂道。
“就是要那儿鲜呢!”小轱辘子眼珠骨碌碌地说。
五叔说:“当着孩子的面,别太下道了。你快接着那天的茬口往下说吧!”
大身说:“那天说到一个人对我面授妙计,其实简单着呢,那个人说:”小伙子,你把虾酱挑子找个地方先放放,去店里买上两斤点心提着,到了她家,你跪下就磕头叫gān娘。她就愿意认小伙子做gān儿呢!‘我一想,叫句gān娘也少不了一块肉,就去店里买了两斤点心,提着,打听到’大白鹅‘的家。一进门,把点心往桌上一放,我扑通下了跪,脆生生地叫了一句gān娘。她正在那儿抽水烟,一见我跪地叫gān娘,咯咯咯一阵笑,扔了水烟袋,双手扶起我来,在我下巴上摸了一把,说:“亲儿,快起来,等会儿gān娘包饺子给你吃。’吃完了饺子,她就让我去把那两桶虾酱挑来,她说,‘儿,不用愁,gān娘帮你去卖虾酱。’她领着我,在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转,到一家她就喊,‘快点找家什,我gān儿从北海送来了新鲜虾酱,分给你们点尝尝。’哪个敢不买?两大桶虾酱,一会儿就分光了。卖完虾酱她说,‘儿,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娘。’那天我可是发了个小财。”
“完了?”小轱辘子问。
“没昵,后来,她见了那些买虾酱的就问:”虾酱滋味怎么样?‘被问的人都说好,都说鲜,她就笑着说:“都喝了老娘的尿啦!’”
大家都怪模怪样地笑了。
小轱辘子说:“吃完了饺子就去卖虾酱了?不对不对,这中间一定还有西洋景。说说,老于说说,你gān娘没拉你上炕?”
于大身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
五叔说:“老于,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么稀罕事儿没有?”
老于说:“有啊,渤海里有一条大船翻了,死了无数的人。海滩上有一条大鲸鱼搁了浅,是一个捡小海的小闺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来人,人们就用刀、斧、锯把那条大鱼给抢了,剩下一条大骨架子,像五间房子那么高,那么长。”
五叔惊叹地伸伸舌头,说:“真不小。”
小轱辘子说:“你没掰根鱼刺回来?”
老于说:“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时,骨头架子旁边已经派上了岗哨,四个兵站着个四角,枪里都上了顶门火儿。”
“当兵的要那鱼骨gān什么?”五叔问。
“用处大着呢!”于大身说,“飞机上有一个零件,必须得用鲸鱼骨头做,换了金子也不转,全世界都在抢呢!”
“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说。
“得了,你别瞎chuī了!”小轱辘子站起身来说。
五叔问:“还没多大工夫呢,这就要走?”
小轱辘子说:“不走,去撒尿呢。”
小轱辘子出窨子时,一股冷风从窨子口灌进来,推得灯火前俯后仰。我已把半只草鞋编好了。在父亲的座位后,放着我们爷俩半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三十几双大大小小的草鞋。父亲让我明儿去赶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里不愿跟五叔一块去,我一个人去,可以“贪污”几毛卖鞋钱。今年过年,我一定要买一些大“炸pào”,这种pào摔、挤、压、砸都会响,插在熟地瓜里扔给狗,狗一咬,啪一声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师家的儿子李东,家里有钱,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炸pào。去年冬天,我还在学校里,下了课冷啊,我们几十个男孩都贴在墙边,排成一行“挤大儿”,从两头往中间拼着命挤,一边挤一边叫:“挤挤挤,挤挤挤,挤出大儿要饭吃,”挤得满身是汗。中间的人被挤出来,赶紧跑到两头再往里挤。破棉袄在砖墙上磨得嗞棱嗞棱响。大人们最反对小孩“挤大儿”啦。挤呀挤,挤呀挤,只听得中间呼通一声响,李老师的儿子李东的衣袋里先冒烟后冒火,李东被炸翻在地。挤完了大儿再接着上课,教室里像冰一样凉,我们的棉袄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阵冷风灌进来,灯火照样动乱一阵。小轱辘子结扎着腰带走进来,嘴里哧哧地响着,说:“冷,真冷。”
盖窨子口的草帘子又响了,冷气又灌进窨子,老于喊:“是谁?快盖好帘子,就这么点热乎气,全跑光了。”
弯着腰走进来一个人,两只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着十几根huáng胡子。
“老薛,又来刮我们?”五叔说。
是卖花生、烟卷的薛不善,他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半篮炸花生,三五盒皱巴巴的烟。篮子里放着一杆小秤。他说:“给你们送点点心来,光赚不花,活着还有什么劲?五哥六哥轱辘子老于,每人称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过年了,该吃点了。”他说话尖声尖气,像个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让花生慢慢地往篮里落,花生打得花生噼噼地响。
“多少钱一斤?”五叔问。
“老价,五毛。”薛不善说,“今夜里刘家的窨子里、二马家的窨子里都买了不少,连王大爪子那个铁公jī都买了半斤花生一盒烟,要是信着卖,早就卖光了。这半篮花生几盒烟,我是给你们留的。全村的窨子里,都比不上这窨子里有钱,五哥六哥是快手,一个顶一个半,老于钱来得顺,小轱辘子更甭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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