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68)
暗夜中之猫叫,是关于猫的最早记忆,真正认识一只猫,并对这只猫有了深刻了解,则是很晚——大概是一九六四年的事情吧。因为那时村里住进了四清工作队,工作队一个队员来我家吃“派饭”时,那只猫突然来了,所以至今难忘。
当时,有资格为工作队员做饭,是一种荣誉,一种政治权利。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家是无权的,大概怕这些坏蛋们在饭菜里放上毒药,毒杀革命同志吧。富裕中农(上中农)家庭比较积极的,可以得到这殊荣,比较落后的,就得不到。所以我家得到招待工作队员吃饭的通知时,大人孩子都很高兴,很轻松,心里油然生出一片情,大有涕零的意思。那些被取消了“派饭”资格的中农户,可就惶惶不安起来,也有提着酒夜间去村里管事人家求情,争取“派饭”资格的。——这种故事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六年之后。自四清工作队之后,各种名目的工作队一拨一拨进村来,有“学大寨工作队”,“整党建党工作队”,“普及忠字舞工作队”,“斗私批修工作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九七三年那支“学大寨工作队”。那支队伍有二十七个人,队员和队长都是县茂腔剧团里的演员和拉胡琴、敲小鼓的。这群人会拉会唱会翻斤斗,人又生得俏皮,行动又活泼,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青年小伙子给弄得神魂颠倒,这工作队撤走后,很留下了一批种子,只可惜长大了,也没见个会唱戏的就是了。这段故事也许编成个小说更好。
四清工作队是最严肃的工作队,水平也最高,后来的工作队都简直等于胡闹。与其说他们下来搞革命,毋宁说他们下来糟践老百姓。我记得派到我们家吃饭的那个四清工作队员是个大姑娘,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戴一副近视眼镜,一口江南话,姓陈,据说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家里请来了这尊神,可拿什么敬神呢?那时生活还是不好,白面一年吃不到几次的,祖父是有些骨气的,愤愤地说:“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霉烂的红薯gān、棉籽饼、gān萝卜丝子,这都是好的了,差的就无须说了。祖母宽厚仁慈,想得也远,因我父亲那时是大队gān部,请着就不是玩。于是决定尽量弄得丰盛一点。白面还有一瓢,虽说生了虫,但终究是白面:肉是多年没吃了,为贵客杀了唯一的一只jī;没有鱼,祖母便吩咐我跟着祖父去弄鱼。时令已是初冬,水上已有薄冰,我和爷爷用扒网扒了半天,净扒上些瘦瘦黑黑的癞蛤蟆,爷爷抽搐着脸,咕咕哝哝地骂着谁,后来总算扒上来一条大huáng鳝,可惜是死的,掐掐肉还硬,闻闻略略有些臭味,舍不得丢,便用蒲包提回了家。祖母见到这条大huáng鳝,十分高兴。我说臭了,祖母触到鼻下闻闻,说不臭,是你小孩嘴臭。祖母便与母亲一起,把huáng鳝斩成十几段,沾上一层面粉,往锅里滴上了十几滴豆油,把huáng鳝煎了。jī也炖好了,鱼也煎好了,单饼也烙好了,就等着那陈工作队员来吃饭了。
我闻着扑鼻的香气,贪婪地吸着那香气,往胃里吸。那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到香味像黏稠的液体,吸到胃里也能解馋的,香味也是物质,当时读中学的二哥说,香味是物质,鱼香味是鱼分子,jī肉香味是jī分子,我恍然认为分子者就是一些小米粒状的东西,那么嗅着鱼香味我就等于吃了鱼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鱼肉;嗅着jī肉香味也就等于吃了jī肉分子——小米粒大小的jī肉。我拼命嗅着,脑里竟有怪相:那鱼那jī被吸成一条小米粒大小的分子流,源源不断地进入了我的肚子。遗憾的是祖母在盛鱼的盘和盛jī的碗上又扣上了碗和盘。我的肚子辘辘响,馋得无法形容。我有些恨祖母盖住了jī、鱼,挫了我的yīn谋。但马上也就原谅了她:要是jī和鱼都变成分子流进了我的胃,让陈同志吃屁去?在我二十年的农村生活中,我经常白日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放开肚皮吃一顿肥猪肉!这幻想早就实现了,早就实现了。再发牢骚,就有些忘本的味道啦。
陈同志终于来了,由姐姐领着。
陈同志要来之前,祖母和母亲恨不得“掐破耳朵”叮嘱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我从小就有随便说话的毛病,给家里闯过不少祸,也挨过不少打骂,但这毛病至今也没改,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貌似真理,实则不正确,这边一块肥猪肉,那边一泡臭屎,我相信没有一匹狗不吃肉去吃屎,即便那屎也是吃过肉的人拉的,到底也是被那人的肠胃吸取了jīng华的渣滓,绝无比肉味更好、营养更丰富的道理,何况那都是吃地瓜与萝卜的人拉的屎呢。
陈同志进了院,全家人都垂手肃立,屁都憋在肚子里不放,祖母张罗着,让陈同志炕上坐。陈同志未上炕,母亲就把jī、鱼、饼端上去,香味弥散,我知道那鱼盘和jī碗上的碗和盘已被母亲揭开。
陈同志惊讶地说:“你们家生活水平这样高?”
站在院里的父亲一听到这句话,脸都吓huáng了,两只大手也哆嗦起来。
我是后来才悟出了父亲骇怕的原因的。父亲早年念过私塾,是村里的识字人,高级合作社时就当会计,后来“人民公社化”了,虽然上边觉得让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当生产大队的会计掌握着贫下中农的财权不太合适,但找不到识字的贫下中农,也只好还让父亲gān,对此父亲是受宠若惊的,白天跟社员一块在田里死gān,夜里回来算账,几十年如一日,感激贫下中农的信任都感激不过来,怎敢生贪污的念头?但“四清”开始,父亲当了十几年会计,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可疑对象——这也是祖母倾家招待陈同志的原因。
所以陈同志那句可能是随便说的话把父亲吓坏了。全村贫下中农都吃烂地瓜gān子,你家里却吃jī吃鱼吃白面,不是“四不清”gān部又是什么?你请她吃鱼吃jī吃白面,是拉拢腐蚀工作队!这还得了!
父亲吓得不会动了。
母亲和我们都是不准随便说话的。
祖母真是英雄,她说:“陈同志,您别见笑,庄户人家,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看你这姑娘,细皮嫩肉的,那小肚,肠子也和俺庄户人不一样,让你吃那些东西,把你的肚和肠就磨毁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只jī杀了,他媳妇还舍不得,我说,‘陈同志千里万里跑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请,只怕用八人大轿也抬不来!’他们都听话,就把jī杀了。这鱼是你大爷和小狗娃子去河里抓的,冻得娃子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说,‘为你陈大姑姑挨点冻是你的福气,像地主家的富农家的娃子,想挨冻还捞不着呢!’这面年头多了点,生了虫,不过姑娘你只管吃,面里的虫是‘肉芽’,香着呢!快脱鞋上炕,他大姑,陈同志!”我们只能听到祖母的说话声,看不到陈同志的表情。
祖母说完了话,就听到陈同志说:“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说:“他们都吃饱了的,姑娘,大娘陪着你吃。”
我站在院子里,痛恨祖母的撒谎,心中暗想:你们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谎,可你们照样撒谎。这世界不成样子。
陈同志走出来,请我们一起去吃,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吃过了,很高兴地撒着谎,我却死死在盯着陈同志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说:“小弟弟,你来吃。”
我往前走了两步,便感到背若芒刺,停步回头,果然发现了父亲母亲尖利的目光。
陈同志有些不高兴起来,这时祖母出来,说:“狗娃子,来吧!”
母亲抢上前几步,蹲在我面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声对我说:“少吃!”
我知道这顿饭好吃难消化,但也不顾后果,跟随着陈姑娘进了屋,上了炕。
在吃饭的开始,我还战战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肿着的森严的脸,后来就死活也不顾了——陈同志走后,因我láng吞虎咽,吃相凶恶,不讲卫生,嘴巴呱唧,嘴角挂饭,用袄袖子揩鼻涕,从陈姑娘碗前抢肉吃,吃饭时放了一个屁,吃了六张饼三段huáng鳝大量jī肉,吃饭时不抬头像抢屎的狗,等等数十条罪状,遭到了祖母的痛骂。城门起火,殃及池鱼,连母亲也因为生了我这样的无耻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训斥。祖母唠叨着:“让人家陈同志见了大笑话!他爷爷都没捞着吃!我也没吃多点!”祖父愤愤地说:“我吃什么?嘴是个过道,吃什么都要变屎!我从小就不馋!”
进了母亲的屋,母亲流着泪骂我,骂我不争气,骂我没出息,骂我是个天生的穷贱种。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边鼓——他们其实是见我饱餐一顿眼红——真到了关键时刻,连兄弟姐妹也不行——爱是吃饱喝足之后的事——这也可能是乡下人生来就缺乏德行——没有多看“灵魂工程师”们的真善美的伟大著作之故——按时下的一种文学批评法,凡是以第一人称写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于是莫言的父亲成了一个“土匪种”,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梁地性jiāo……那么,照此类推,张贤亮用他的知识分子的狡猾坑骗老乡的胡萝卜,也不是个宁愿饿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这不是因为张贤亮说了什么话,我来攻击他,只是顺便举个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称做小说的人也许能像伯夷叔齐一样吧?但愿如此。不过张贤亮行使的骗术并不是他的发明,他一定看过这样一本jīng装的书,书名《买葱》,里边写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乡下人卖葱,一数学家去买葱。买者问:“葱多少钱一斤?”卖者答:“葱一毛五分钱一斤。”买者说:“我用七分钱买你一斤葱叶,八分钱买你一斤葱白,怎么样?”卖者盘算着:葱叶加葱白等于葱,七分加八分等于一毛五,于是慡快地说:“好吧,卖给你!”——这个写《买葱》的人是个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饭的时候,我即将吃饱的时候,一只瘦骨伶仃的狸猫,忽地蹿上了炕。祖母抡起筷子就打在猫的头上,猫抢了一根鱼刺就逃到炕下那张乌黑的三抽桌下,几口就把鱼刺吞下去,然后虎坐着,目光炯炯地盯着炕桌上的鱼刺——这只猫还是恪守猫道的,它知道它只配吃鱼刺。祖母挥着筷子吓着猫,陈姑娘则夹着一节节鱼刺扔到炕下喂猫,猫把鱼刺吞下去。既是陈同志爱猫,祖母也就不再骂猫,反而讲起了猫故事。而这时我也吃饱了,看着祖母浮肿着的慈祥的脸,听着祖母讲述的猫故事——祖母那么平静地讲述猫事时,心里却充满对我的仇恨,这是我当时绝对想不到的。祖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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