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_莫言【完结】(24)
“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弄匹láng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láng毛,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láng毛,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能让你们娘儿俩发点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láng毛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láng毛?俺老章今日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
“给俺剪点!”
“俺也来点!”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láng身上的毛被剪得乱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láng,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láng毛。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huáng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láng,含含糊糊地说: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láng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说:
“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láng!”
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流着哈拉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láng,说: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láng毛塞给那个年轻妇女,说:
“别说一个吃奶的孩子,这满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谁又见过láng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láng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láng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láng看成狗,就丢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láng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láng。但狗和láng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见识,就能分辨出来,”他用剪刀敲敲láng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找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láng是铜头麻秆腰!”他把剪刀揣进怀里,搬起láng头,让láng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láng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láng嘴,láng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láng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他扯起一只láng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的,láng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láng眼,“láng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着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吗?”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到老许低声说,huáng色,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
“huáng色!”
“对极了,狗眼是huáng色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láng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láng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dàng着。
“章大叔,”一个满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láng尾巴,问,“俺有点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láng,俺看着它也像匹láng,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弄了一下láng的半截粗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láng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láng不叫láng,你们知道在东北láng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
“章三!”
“对,láng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láng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过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láng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猪的屁股。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抽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gān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
众人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láng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满斑点的红皮jī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
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投she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吗……”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bī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jīng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láng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
“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láng的头,说,“这是匹老láng,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láng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这是匹公láng,一匹三十岁的老公láng,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láng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láng,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láng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láng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他说,自从铲断láng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láng暗中使坏也不是好láng!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chuī着树叶子沙啦啦响。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并且全部听懂,但是它不露头。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野jī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树林子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láng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láng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gān。山风把树林子chuī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láng,láng仰脸看着树上的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láng吃了。láng也有点烦了,它撕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当。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二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但我听人说,láng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天傍黑时,láng走了。láng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jian计。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láng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shòu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láng。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喵喵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láng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gān,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láng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láng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活像一个袋鼠。我心中大惊,知道láng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láng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láng窝里,由láng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láng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狈往上看了一会,与断尾巴láng碰了碰鼻子,好像是jiāo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chuī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láng都能听到。láng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láng在大松树下集合了。新来的láng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láng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号叫着。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láng口里不可。它们折腾了一阵,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树下发出láng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在这里被láng给吃了……那些láng越啃越起劲,一片láng牙在月光下闪烁。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láng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沙沙地响。群láng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láng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láng驮着它就跑,群láng跟随它们,如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随后,我看到一只金huáng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到了树下。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láng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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