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完命令之后,突然眯起眼睛仰起头、寻找着阳光的刺激,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又是从这声喷嚏里我再次辨认出了他:肖下唇,肖夏chūn,我的当过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学同学。据说他是在“倒煤”的热cháo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利用从政时培育好的人际关系,四面出击,八方进财,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富豪。我看过一篇采访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谈到了小时候吃煤的事情。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他并没吃煤;他看着我们吃煤并研究着手中的煤。——先生,您看,到了这样láng狈境地,我还在较真,真是不可救药啊。
一个保安拖不动我,两个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条胳膊,基本上还算友好地将我拖到医院大门东侧那块巨大的广告牌下。他们扶正了我,让我背靠着墙坐下。我看到肖同学钻进轿车。我看到轿车小心翼翼地越过了医院大门口的减速墩,然后拐弯而去。与其说我看到了不如说我想象到了,在车的后座上。坐着面孔秀丽、黑发披肩的小毕,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粉红的婴儿。
那些追赶我的人们,聚拢上来。那两个女人和那个男孩以及那个被我喷了一脸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乐瓶子投掷我的人,都探头看我。在我面前,几十张脸构成了一副暧昧的图画。那男孩还想用铁签子扎我,但被那个似乎年轻一点的女人拦住了。一个教授模样的人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试探着,我知道他是试我还出不出气。我屏住呼吸,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我童年时听村里一个闯关东回来的大爷说过,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装死;凡猛shòu都有几分英雄气,英雄不打告饶者,猛shòu不吃死尸。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发,抽身便走。他的行动,等于向围观者宣告:此人已经死了!尽管在他们心目中,我是一个抢了人家钱物的贼,但我们国家的法律,并没有赋予这些有正义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脚处死毛贼的权利。于是他们仓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两个女人也拖着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体会到了死者的威严与尊贵。
一定是那两个保安报了警,因为当警车鸣笛驰来时,只有他们俩迎上去,对警察诉说着。三个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询问情况。他们的面孔都很年轻。huáng色的牙齿说明他们都是高密东北乡人。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负、见到家长的孩子一样哭诉起来。三个警察,只有其中那个眉毛巾间生了一个小瘤的比较认真地听我诉说,其他两个,只顾仰着脸看那广告牌。等我诉说完毕,眉中小瘤道:我们怎么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呢?我说:你们可以去问那陈鼻。另一个高个警察眼睛依旧盯着广告牌,嘴巴对我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活动了一下腿脚,已经能动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说:不怕麻烦,就跟我们到局里去做个笔录,如果怕麻烦,就同家去自己调养吧。我说:难道,就这样没有是非了吗?眉中小瘤说:老爷子,是非当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给我们证据,证人。你能让那陈鼻,让那些卖鱼的作证吗?你能担保那两个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吗?那小子是原东风村活土匪张拳的外甥,确实是个坏种,但他还是个孩子,你又能怎么着他呢?——好吧,我说,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霉。——吃一堑长一智,这么大年纪了,少出门管闲事,在家里逗逗孙子,享享天伦之乐,多好!——谢谢你们,làng费了国家的汽油,磨损了国家的车辆,又给你们添了麻烦。——老爷子,讽刺我们?——哪里,哪里,我哪敢讽刺你们,我是真诚的,十二万分的真诚!——眉中小瘤和高个警察转身欲走,另一个方脸阔口的警察还定定地望着广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说:汪哥,走啊!见了孩子就挪不动腿了!那阔口警察巴咂着嘴唇说:太可爱啦!太可爱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赶快给嫂子下种啊!阔口警察道:她是盐碱地,我只播种,但她不发芽!高个警察道:你也别只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没准你的种子是炒过的!阔口警察道:那怎么可能……
他们吵吵闹闹地上了车,把我遗留在广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郁闷,但又感到无奈。即便我跟他们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又能怎么样呢?那两个女人,既然是张拳的三个女儿中的两个,我姑姑就等于是她们的仇人。于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为什么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吓晕。他这样做,多半是受了他母亲或姨母的教唆,用这样的方式,替他的姥姥复仇,尽管他姥姥的死并不能怪罪于我姑姑。与这种人,又有什么道理好讲?算了,算我倒霉。不,这是上帝在考验我,忍了吧,能忍则安,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创作一部话剧的作家,这些遭际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之屈rǔ,比如能忍胯下之rǔ的韩信,比如能忍陈蔡之饥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粪便的孙膑……与这些圣人、先贤相比,我吃这点苦,受这点委屈算什么?就这样想着,先生,我感到心胸开阔了,呼吸顺畅了,眼睛明亮了,力气慢慢恢复了。蝌蚪,站起来,天将降大任于你,你要勇敢地承担苦难,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来,尽管伤口痛,肚子饿,腿发软,眼发花,但我坚决不倒下。我起初还以为会有许多人看我,但其实无人看我,连那两个医院门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这也印证了李手对我说过的话。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陈眉肚子里孕育着的婴儿,但此时我的感觉已经与上午大不一样。上午我还千方百计地想扼杀这个婴儿,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当我回头看到广告牌时,我的想法已经非常明确:我要这个孩子!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宝宝,我的苦难,都是为他而受。
先生,我现在告诉你,那广告牌上,镶贴着数百张放大了的婴儿照片。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闭着眼,有的眯着眼;有的圆睁着双眼,有的睁一只眼闭‘只眼;有的往上仰视,有的往前平视;有的伸出双手,仿佛要抓什么东西;有的双手攥成拳头,仿佛很不高兴;有的把一只手塞进嘴里啃着,有的将双手放在双耳边;有的睁着眼笑,有的闭着眼笑;有的睁着眼哭,有的闭着眼哭;有的头上无毛,有的满头黑发;有的是柔软的金毛,有的是丝绒般闪烁着光泽的亚麻色头发;有的满脸皱纹,仿佛小老头儿,有的肥头大耳,好似小猪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汤圆儿。有的黑得如煤球儿;有的噘着小嘴仿佛在生气,有的咧着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噘着嘴仿佛在寻找奶头,有的闭着嘴歪着头仿佛拒绝吃奶;有的伸出鲜红的舌头,有的只吐出一个粉红舌尖;有的两腮上各有一个酒窝,有的只有一边腮上有酒窝;有的是双眼皮儿,有的是单眼皮儿;有的是圆球般的小脑瓜儿,有的脑袋长长的像个冬瓜;有的眉头紧锁像个思想家,有的目光飞扬像个演员……总之,这数百个婴儿面貌神情各异,生动无比,每一个都是那么可爱。从广告上的文字我得知这是医院开业两年来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这是真正的伟大事业,高尚的事业,甜蜜的事业……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听到了一个最神圣的声音的召唤,我感受到了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此相比较,别的爱都是庸俗的、低级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庄严的洗礼,我感到我过去的罪恶,终于得到了一次救赎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前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要张开双臂,接住这个上天赐给我的赤子!
先生,那天,在那镶贴了数百张婴儿照片的广告牌前,我的灵魂受到一次庄严的洗礼。我的犹豫、彷徨、被刺、被打、被rǔ骂、被迫杀,都成为必要的过程,就像唐三藏取经路上所经受的八十一难。不遭苦难,如何修成正果;不经苦难,如何顿悟人生。
回去以后,我自己用酒jīng棉球处理了一下伤口,用白酒冲服了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虽然肉体上的痛苦一时难消,但jīng神颇为健旺。小狮子回家之后,我拥抱了她,并用我的腮摩擦一下她的腮。我在她的身边说:老婆,感谢你为我创造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虽然未经你的子宫孕育,但是用你的心孕育的,因此,他是我们亲生的儿子!
她哭了。
先生,我坐在书桌前,一边给你写信,一边考虑着如何抚养这个婴儿的问题。我们都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体力jīng力都已衰减,按说应该请个有育儿经验的保姆,或者请一个正在哺rǔ期的奶妈,让我们的孩子吃一点人的rǔ汁多一点人味儿。我母亲说过,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没有人味儿。尽管牛奶也能将婴儿养大,但危险多多,那些丧尽天良的jian商在“空壳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会不会停止他们的“化学”实验?“大头婴儿”和“结石宝宝”之后,谁知道还会产生什么婴儿?现在他们都夹着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样,装出一副可怜相,但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尾巴又会高高地翘起来,又会想出更可恶的配方来害人。我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rǔ,母亲的初rǔ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我听说,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jiāo接了婴儿后,还要用重金收买那代孕妈妈的初rǔ,有的甚至请代孕妈妈哺rǔ一月后,再将婴儿接走,当然,这需要更多的费用。小狮子告诉我,代孕公司的人,坚决反对这样做。他们说,一旦代孕妈妈为婴儿哺rǔ后,即会产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带来无穷的麻烦。小狮子眼睛放着光,对我说:
我就是他的妈妈,我会分泌rǔ汁的!
从前,我听母亲讲过类似的事,但传奇色彩浓厚,不可全信。也许,我想,有过生育史的年轻女性,那曾经分泌过rǔ汁的rǔ房,在婴儿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爱心的激励下,会使泌rǔ的记忆苏醒,但像小狮子这样年近六旬、从没怀过孕的女性,是不会产生这样的奇迹的。如果发生了,那就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先生,我对您谈这些事,丝毫不感到羞耻。您是用巨大的爱心把一个被医院判为必死无疑的婴儿养大成人的父亲,您在育子过程中有过许多类似神迹的体验。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类似着魔的行为。最近,她几乎每晚都要我与她做爱。她由一个糠萝卜变成一个水蜜桃。这已经接近奇迹,令我惊喜万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轻一点啊,不要鲁莽啊,不要伤了我们的儿子啊。每次事后,她都会让我将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你试试,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温水洗涤rǔ房,温柔地往外牵拉那凹陷进去的r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