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待转过一面院墙,四王子顿觉一阵凌冽之气迎面扑来。只见这段宫墙之内,飘飘洒洒吹鹅毛,迷迷沉沉飘柳絮,一人身着白衫素服,手持长戟而舞,与周遭银装素裹、玉屑碎琼的风景融为一体;那人身姿翩若惊鸿、矫似游龙,若云雁之孤飞,如孤鸿之留爪,于漫漫霜雪之中,写下画龙点睛之笔,三十六路戟法由他一招招演练而来,真真浑然天成、精妙无双,令人只觉长戟正是为他而生。
四王子见那人所着之素服并了其上的猛虎暗纹,便知此乃三王兄。在这般冰天雪地之中,那人仍是汗湿前额,而百兵之魁竟被演练得如此出神入化,钦佩之情登时便席卷心胸。四王子因被三王子舞戟吸引,过去半晌方才觉察此处的另一人,身着一袭青衣,于雪景之中较了一袭白衣的三王子更为醒目,此番正歪斜着倚靠在树干一旁,环抱的双臂之中亦拢着一根方天戟,对空地之中的三王子赞不绝口:“……如此看来,殿下这套伏虎降龙已是绝妙无匹,常人莫及也……”
四王子闻那人之声,方才留了神,不知素来独来独往的三王子私下里还与何人交好。寻思片晌,幡然恍悟,知晓此乃三王子方天画戟之灵云永。
在此立了半晌,四王子闻见不远处传来同伴呼唤之声,便又如来时那般不动声色地悄然离开。待三王子闻罢那轻微的踩雪之声而驻足停下,向那方望去,四王子方才站立之处早已空无一人。而自那清晨大雪之中的惊鸿一瞥,四王子对了三王子之印象自是大为改观,那人在除夕这人人庆贺偷闲之日,大雪纷飞的严寒之晨,独自苦练不缀,这样一人,想来定非等闲之辈。
在这之后不久的秋弥,先国主云壬照例率领众王孙公子前往猎场狩猎,宣布能猎获最多猎物之人重重有赏。众王子闻令无不欢欣鼓舞,只听大王子朗声说道:“若不出意外,今年秋弥亦将是本王子优胜,尔等手下败将有能战者乎?”
此话一出,有那谄媚讨好之辈便忙不迭交口称赞,倒是四王子年纪虽幼,尚不肯服输,回嘴道:“大王兄休要口出狂言、等同视之,需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弟虽不及王兄,自上回秋弥至今,亦日夜苦练,已并非去年此时可比,此番弟愿与王兄一决高下!”
大王子闻罢这话,倒生出些许兴味,从头顶垂下眼来望向四王子道句:“四弟既有此志向,为兄当拭目以待,看四弟如何取胜。”
他二人就此说定,四王子便亟亟调转马头,向那林深草密之处而去。这边先国主见状,捻须而笑:“果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申儿年纪虽幼,志气倒不小……”
之后众王孙公子皆各自策马而去,斗志满满,惟有三王子默默跟随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亦不知作何之想。
此番四王子为一举夺魁,抢先前往一处众人寻不到的密林,此处有虎狼出没,他只盘算着若是能猎到凶猛巨大之野兽,岂非便能在大王兄跟前长了脸?如此念着,随即下了马匹,挚出双戟在手,一面小心探查周遭动静,一面找寻猎物。此番未费多少功夫便于此处寻到一只大虫,四王子见罢喜不自胜,忙不迭将双戟插回后背,另取出一只连弩,正待对准了那大虫,不提防从旁竟又窜出一头凶兕,大吼一声,向四王子这处奔来。而这兕吼竟又惊动了那大虫,那大虫调转头来,亦向四王子奔来。此番不过须臾工夫,四王子已是腹背受敌,将那弩一面对准了这方,又见那方距离更近,忙不迭又转向另一方,急急地射出一箭,却是心慌意乱,箭头尚未瞄准,自是射得偏了。此一箭不中,倒更惹怒了那猛兽,四王子到底因了年幼,未尝经历过这等险情,登时慌了手脚,任素昔武艺再高,亦是动弹不得。只见那大虫便要向自己扑将而来,四王子骇得跌坐在地,手足无措,正值此时,几发羽箭从天而降,纷纷扎向那大虫脖颈,那大虫身中数箭,随即倒地而亡。四王子见罢此变,尚不及找寻那箭矢从何而来,便见眼前一个人影忽闪而过,正落于那凶兕跟前,一柄长戟已同时贯入那畜生体内。
此时四王子方才瞧清那人,只见那人身着一袭白衣,身手矫健,一手持弩,另一手则将长戟从那凶兕体内拔出,那凶兕哀嚎一回,登时毙命。
随后那人回过身来,正是三王子,对跌倒在地的四王子问道:“四弟可曾受伤?”
四王子闻罢这话,方才回过神来,从地上一股脑儿地爬起,对三王子拱手说道:“多谢三王兄相救,弟尚未受伤。王兄果真身手不凡,一招之内便令一畜生倒毙,弟实不及也。”
三王子闻赞不过摇首对曰:“四弟谬赞。”言毕亦不多言,随即转身提步离开。
四王子见他背上不过负着一只大雁并一只野兔,欲以此交差的模样,随即情不自禁开口道句:“三王兄不欲唤人前来抬走这两具死尸?若是算上这等猛禽,此次秋弥之胜者,非三王兄莫属。”
三王子闻罢这话,脚步顿了顿,不过淡淡回了句:“人生不过须臾百载,转瞬即逝,又何必计较这等胜负?何况便是计较,又如何能胜……”言毕,自去不提。
而四王子驻足此处,望着那人的背影,头一回只觉全然看不透此人,此人素来沉默寡言,与人分生,如今看来更是卓荦不群、胸有别才。然有一事倒也肯定,此人身手武艺,不在大王子之下。
而因了此二事,四王子对三王子生出敬重钦佩之情,全无一丝杂念。自师父颍王告老离去,父王令三王子教习众王孙公子练武,他人心下作何之想姑且不论,惟有四王子乃是心悦诚服,潜心习学,是诸位王子之中唯一与三王子交好之辈。
此番只见四王子那为戟尖贯穿胸膛,三王子虽欲将方天画戟收回,又恐妄动令四王子伤势加重,只得一手扶着四王子之躯,一手撑着画戟。四王子的一双短戟复又化作人形,从身后一左一右支撑着四王子身体。正手足无措之际,却见四王子缓缓伸手,一把擒住画戟戟柄,使力将画戟从体内拽出,顷刻间血流如注、伤口如盆,只此一举,便是之前尚余半条命,如今亦是气息奄奄,半只脚入了黄泉。三王子忙不迭转头四顾,唤来朌坎相助,令他替四王子疗治。
朌坎本因与中土国有仇之故,并不待见中土国之人,便连素昔尝救过自己一命的四王子亦老大不乐意。然此番见四王子已是命悬一线,心中便是有些怨气亦已烟消云散,闻罢三王子之请,倒也召唤法杖施展疗治之术。
不料四王子却伸手拽住身侧三王子说道:“不、不必白费功夫,弟……命……不久矣……”
三王子则急道:“便有军令状在身,为兄大可随你一道回国解除误会,你又何必自寻短见?!……”
四王子对曰:“弟于朝堂之上立下志愿,需就地斩杀王兄……将人头带回……若非如此,皆……不算作完成……使命……”
三王子:“……”
四王子又道:“王兄,你当真未曾与叛军……图……谋不轨?……”
三王子则答:“我已赌咒发誓绝无二心,贤弟要如何肯信?”
四王子闻言不过淡笑一回,未置可否,惟断断续续说道:“弟一生……追随王兄脚步……知晓王、王兄乃志向……不凡之人……终成……大器……弟亦欲一展身手、实现大志……遂此番……方自请为帅出征……只、只道是……若能就此斩、斩杀王兄……便能证、证明弟终……终能胜王兄一筹……”
三王子一面闻听四王子之言,一面仍急令朌坎施展疗治之术,又令四王子且先住口,待伤势减缓,再行言说。奈何四王子早已意识恍惚,只自顾自将心头悬念之事一股脑儿地倾诉:“……奈、奈何事与愿违……弟终不及……王兄……比试既败……亦难以完成君命……”
三王子闻罢这话,赶忙劝解一回:“非也,此事全系误会,待为兄回国剖白自证,便也无事;此事不成,错全不在兄弟之上……”
然四王子全未在意三王子之言,忽地撑起身来,伸手拽住三王子前襟,将雪白衣襟印满血迹,勉力问道:“王、王兄……弟、弟与从、从前相较……可、可有丝、丝毫进益……”
三王子闻罢此问,心酸不已,忙不迭回道:“与贤弟许久不见,贤弟较以往自是大为长进,想来贤弟不过弱冠之年,已能独当一面,想必父王在天有灵,见罢此景当欣慰非常……”
四王子闻言,绽放出一个惨白的笑容,道句:“未想……便……连……素、素来……不苟言笑的三王兄……亦学会说笑……不过……闻王兄……如……此道来……弟……当真……心满意足……”言毕,将眼一闭,就此一命呜呼。
三王子见状,揽过四王子身躯,猛地摇晃一回,痛泪横流,口中悲呼不迭,只道是他兄弟二人甫一见面,怎的便因误会,转眼之间已成生离死别,朌坎并恢复成人形的云永一道在旁劝解不止。
而本立于四王子身后扶住他身躯的双戟之灵见罢此状,两厢对视一眼,随后撒开手去,各人使戟洞穿了胸膛,就此追随其主而去。
另一边从旁听命行事的中土国大军只倏忽间便没了主帅,顿时陷入群龙无首之状,不知如何是好。那副将见主帅命丧,自知留于此地再无益处,便欲趁此时机逃之夭夭。只刚动了此念,风舜英便闪身到来,举戟拦住那副将去路,道句:“大将军,你主丧命,你却是欲往何处?”
那副将见状,心下一怔,倒也并不答话,只立在那处一动不动。
风舜英随即转向那地上的三王子说道:“令弟不幸命丧,事虽可悲可叹,然尚有大事未决,殿下还需节哀顺变。事到如今,殿下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