朌坎从旁耳闻风凌霄之言,只见她彼时神情坚毅、不怒自威,心下大为惊异,此乃他头一回见识到这位现任女子国国主那与她残疾的外表不相符合的威严。
一行人来到醉斜阳,一入大堂,店家见国主光降,走堂的少女忙不迭上前行礼招呼。众人环视堂内一圈,不见那“风结香”之身影。风凌霄随即命人唤来醉斜阳现任掌柜,询问那“风结香”现在何处?那掌柜的见国主亲问,自不敢隐瞒不报,只得唯唯诺诺答道:“启禀国主,我、我等实不知前掌柜的去了何处,她离开店里已有数日……”
风凌霄又道:“你等既为店里老人,又如何不知结香已仙去半载?那人不知来历,更是男子之身,你等怎会不追究其来历缘故,允他在此浑充故人?!……”
掌柜的见国主动怒,忙不迭跪下磕头道:“国主息怒!国主息怒!我等并非不知前掌柜之事,只那人来此,自称风结香,又身着前掌柜旧日衣物,持有那王族香囊。我等虽知此事蹊跷,却也不敢妄自揣测,只道是那人怕是前掌柜之故人,何况、何况那人自来了店里,行事与前掌柜的无所不肖,又一心帮忙打理诸事,有前掌柜的昔年之友闻知,皆来此饮宴探望,遂我等、我等亦……”说到此处,那掌柜的亦不禁淌眼抹泪一番,方一面说道,“我等见他与前掌柜的如此相似,便也乐得留他在此,这过去的半载,我等亦是想念前掌柜的紧啊……”
风凌霄听罢这话沉默不答,眼中隐有泪光闪烁。然不过片晌工夫,她方止了己我情愫,转而肃然说道:“只此人身上有些干系,我今日正是为寻他而来,你等有谁知晓他之下落?若能提供线索,我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一旁有那走堂的少女方上前说道:“回禀国主,我曾见前掌柜的哦不是、是那人曾私下备好香蜡纸钱,想必是欲前往一地上坟祭拜……”
风凌霄闻言颔首,对身侧跟随属下道句:“甚好,赏银二十两。”
而三王子与朌坎则默契对视一眼,朌坎说道:“若说上坟,有一处地方正好……”
三王子接口道:“女子国王陵!”
……
第49章 零肆玖 无启之民
众人议定方向,朌坎随即召唤出坐骑马匹,亟待启程。不料风凌霄则道欲与他们一道前往。朌坎闻言,询问是否便为国主召唤出马车,以便乘坐。
未想却闻风凌霄道:“无需麻烦,若是乘车,岂非拖慢尔等行程,令那居心叵测之人逃遁?此番召唤马匹便可,我虽有残疾,却也不碍乘马。”
朌坎听罢,则依言召唤飞菟。风凌霄令属下将自己扶上马背,随后挺直正坐,手持缰绳,胯-下用力,一挥马鞭,那飞菟长嘶一声,随即飞驰而去。这边朌坎等人见状皆是瞠目结舌,断未料到风凌霄尚有这等气势,莫不心生钦佩之情,之后一道扬鞭,跟随而去。
众人行了半日,方抵达荆城外三十里处的女子国王陵。此番众人刚转出王陵外的树林,便意外目见那王陵之前,有人正蹲于此处。依旧身着蝶戏百花的裙衫,云鬓雾鬟,环佩玎珰,身前的香蜡、纸钱已是燃尽多时。
此番耳闻众人驱马到来,既不逃走,亦不起身,甚至于连望亦未望向众人一眼。三王子打马上前,于那人身后下马说道:“既盗取如此珍贵之物,为何不连夜潜逃出境,却滞留于此?”
那人听罢此问,不答反问:“汝怎知是我盗取水玉?”
三王子从身上取出那香囊,对曰:“正是此物。”
那人瞥见那香囊,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来夺,未想三王子早有防备,一个侧身,便避开那人之手。
那人自知身手不及三王子远矣,嘴角泛出一缕轻笑,说道,语气颇为自嘲:“看来此举便连结香亦看之不过,方才令汝得了此香囊……”
一旁已下马,复又坐回轮椅之中的风凌霄随即问道:“你是何人?五王姊之名从你口中所出,你与她,到底是何关系?你为何会有她之香囊?”
一个声音忽地传来,在道:“此人名唤阿天孤,乃无启国国民。”
众人闻言大惊,随即循声望去,只见朌坎身侧,煋先生正蹲在那燃剩的灰烬之前,细察把玩那烧过的香蜡纸钱,从中得知那人真实姓名。
那阿天孤见状亦难以置信,惊道:“你?!”只见那狌狌口吐人言,方才未曾正眼瞧过自己一眼,便道破他之身份。此番竟又忙于伸手向一旁朌坎讨那酒喝:“吾主,汝道是吾识出那人名姓来历,便将好容色与吾喝个尽兴,君子自当以诚为本……”
朌坎闻言,方施术召出一只酒爵,递与狌狌,道句:“喏,醉鬼可是累赘,此番只许饮一杯,不许喝醉。”
风凌霄方道:“阁下既为无启之民,何以与我女子国王族有那牵连?还请阁下务必解释一番。”
那阿天孤闻罢风凌霄之问,闭目长叹一声,似是终欲坦白一般开口:“女子国人抑或并不识得我,然于我而言,却是终身亦难忘这名唤风结香的女子国人……”
桃都山,位于大荒之北,东海之滨;无启国,传说中的不死之国之一。无启国民一生皆居于桃都山的洞穴之中,国民无男女之别,生存简单,仅靠空中之气便可维生;间或食以鱼类抑或泥土。而无启国人能周而复始存活的缘由,正在于国民死后,将身躯埋入土中,心脏仍然跳动而尸体不腐;待百年过后,方从土中爬起,死而复生。遂国民虽无生育,然族人却能世代兴旺不衰。
阿天孤,无启国五位天族长老之一,却是厌倦了无启国诸事与这周而复始的相同宿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惟观看相同的风景,反复过着一成不变的人生。终至于有一日,阿天孤忍无可忍,选择离开无启国,于朔月之日勉力穿过结界,前往混沌大陆其余国家游历。
阿天孤道:“于尔等而言,人生短暂,须臾不过百年,一生惟能观看三万六千余次日升日落。然对于我族之民,我已数不清自己这一生,已观看过多少日升月落,只知远远大于三万六千次,数倍抑或数十倍于此……”
无启国与中土国接壤,位于中土国东北部,大荒以北。阿天孤头回穿过大陆的结界,进入的第一个国家便是中土国。彼时虽只到中土国的一个边地之城,其民情风俗并文化礼仪已迥异于自己之国,且国富民强、海晏河清。然尽管如此,他之经历仍不甚愉快,因了中土国唯我独尊、贬异排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是他于中土国游历之时所习得之事。
正值他对自己外出游历之举心生怀疑动摇之时,他意外邂逅一名女子,该女子惯常女扮男装,行侠仗义,便是以中土国人那般贬斥之心看来,她之身手武艺,亦赢得了当地人的尊崇。某一日,他于山间野外遭遇妖物袭击,因无甚身手,被妖物所伤,气息奄奄,几近命丧。正值那时,那名女子忽地出现,打退妖物,将他救下。虽说他便是为妖物所杀,但凡入土,仍可完好无损地复活。然惟有这一次,他方觉死而复生是那般美好、令人难以忘怀,只因惟此一次,方觉生命为人珍视。女子以柔情待他,悉心呵护,直至痊愈。这女子,正是风结香,自此,他遂与风结香一道于混沌大陆四方游历。
风凌霄插言道:“原来五王姊外出游历的三载,乃是与阁下一道……”
风结香常言:“我生平酷爱结交天下豪杰,不拘哪国之人,相识便是缘分。若各位有意,可来女子国荆城,我于城中开设酒楼醉斜阳,有桃花佳酿好容色相待……”
他头回闻听此言,随即反问:“便如中土国那般从不正眼待人之辈,你亦愿与之结交?”
风结香则答:“我素以诚意待人,结交他人,乃我之诚意,至于他人之意,不过随缘……人生短暂,只求潇洒一场,若事事计较、蝇营狗苟,如何求得一世快哉?……”
不料三载光阴,便是于常人而言,亦似白驹过隙,于他而言,更如弹指一瞬。他二人曾于各处斩杀妖物,为民除害,而他之武艺,亦得益于结香传授;只未想那一次,竟有去无回。此番遭逢之怪,竟远强于他二人许多。力所不迨,结香终至于重伤难治,而他虽亦受重伤,然因倒地,他得以接触泥土,结香知他特异之处,拼尽死前之力,拿土将他之身躯掩埋。数日后,他方得回转而来,而身旁的结香,却已力尽气竭而亡。
风结香之死,乃教会他离境出国后第二事,即红颜薄命。结香逝去之时,不过三十出头,惟观过日升月落一万余次,便也撒手人寰。他惟有将风结香装殓,送回女子国安葬,却鬼使神差地将她素昔所着衣物藏下。
忆起他们曾探讨今生来世之事,他摇首道:“我们无启国并无来世一说,于我等而言,不过醒着与睡着之分,活着是醒来,死去是入睡……”
结香闻言对曰:“当真羡慕尔等,漫漫人世、来日方长,如此可行善几何,可成全多少?且再无遗憾悔恨……”
他则摇首否认:“人生太过漫长,岂非活着与死了已无分别?便如我等,已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亦永无未来……”
结香初离之时,他曾多次欲自我了断,就此追随结香而去。然多少次死去,待入土过后,便又再度苏醒,独自面对这娥眉消散、香魂难返之世。宛如循环往复的恶魇一般,将未有死亡、失去来世的他,锁在这一解不开的死局之中,承受失去结香之痛,而永远寻不到出路,没有解脱之日。
他依稀忆起祖训,古老到较了历史更久的警示之言。无启国人无生无死,抑或便是亦生亦死,常人与我族之人相较,寿命宛如浮游,朝生暮死。令我族固守桃都山不出,便是不欲我族介入他界,见识那世间人之一生,转眼即逝,徒增感伤。念及如今之境,他总算明了祖训之意。他违背祖训,终至于卷入世事,体会常人之生死,打破无启国人无生无死之境,永堕情网死局,一生为客恨情多。